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0.06.11
甄真
一、奇妙的预备
我的教会常年在呼召宣教同工,而我向来觉得与自己无关。那些抛家舍业、甚至为福音殉身的故事虽感人,但我向来性格孤僻、不善社交,与身边人尚隔膜深重,更别提跨越各种障碍去和陌生人打交道——因而我作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参与其中。
缘起于一天我随手折了些纸鸟纸鱼,被一位老姊妹注意到,她对负责宣教的长老说:“她挺合适跟你们去宣教啊!这手艺,那些藏族孩子们肯定喜欢!”长老当即问我愿不愿参加下个月的藏区宣教,我虽不认为折纸跟宣教有什么关系,但“藏区”两字却让我心中踊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原来早在一年前,上帝已开始祂奇妙的预备。当时为了在一场国际舞蹈交流会中脱颖而出,我计划在新作品中引进不同的元素;挑挑拣拣后,选上了曾与我居住地毗邻多年因而十分熟悉、又极吸引外国艺术家的西藏。于是有好一段时间,我忙着将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藏族人:穿着藏装走街串巷、听藏歌、学藏舞、看藏族艺术、读藏族诗文……以一切想到的方式,去感受触摸这种既干冷又热烈、既荒芜又饱满的文化。
虽然一开始的“哈藏”有些动机不纯,可随着我沉浸其中的时间愈长、愈发读懂了这个民族,就对她产生了愈为深厚的爱。在那些藏语歌曲、电影的陪伴中,我经历了很多热泪盈眶的时刻,也有过很多闪闪发亮的珍贵灵感。
后来我的作品并未引起轰动,但我却没有后悔,也不认为那些沉迷的日子是浪费,反觉得收获了多年未曾有过的享受。无奈其他工作琐事纷至沓来,纵我对藏文化仍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也不得不暂且搁置。如今长老提及藏区的宣教,如同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拂去我记忆里属世的尘埃。我看到尘封之下,上帝早早放置在我心里的那份热爱——浓烈依旧,丝毫不曾褪色。
在基督徒的生命里,有些事物一直存在于灯火阑珊处;当你蓦然回首看见,心中便充满了进入“上帝时间表”的巨大幸福感。
二、祛魅与基本功
长老说到宣教时总是双眼发光地激呼:“你们知道吗?参加宣教的基督徒,是上帝的精兵!精兵当中的精兵!”而我眼前便浮现出这样神圣庄严的场景:孤绝的深山里,一片正襟危坐的村民,宣教士在台上讲得热泪盈眶,台下听得也热泪盈眶。一场感人至深的证道结束,村民们纷纷悔改信主……
真不敢相信,我也有成为“精兵”的一天。在去宣教培训班的路上,我整个人飘飘然,骄傲激动如在云端——哪知过不了多久,我就要重重跌回尘土里了;而原因,居然只是几段赞美操。
十几年的专业舞蹈训练,没能让我比其他同学跳得更好,反而使我十分抗拒那些比心、拍手之类简单幼稚的动作。我的身体被灵魂中的骄傲高高端起,当其他人无比自然甚至欢乐地完成动作时,我却注意力只在自己身上,整个人尴尬僵硬。
没想到宣教还要培训这个,我心里不禁重重地擂起了退堂鼓。可要怎么跟长老说呢?难道说赞美操把我难住了?这话,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再之后,更多真相在培训课程中逐一显露出来。
培训内容多且杂:有藏族历史文化的普及,有长驻藏区的老师们分享和当地人的相处之道,有针对领队、后勤、财务会计的各种培训,还有各种藏区中小学生的补习技巧,连弟兄姊妹们在当地人面前如何交谈、家访时如何就座都有涉及,总之是事无巨细。虽都是必要装备,却常使我昏昏欲睡。
学员也是多且杂:有头回参加藏宣的大学生,也有宣教多次的熟手。新手的脸上写满雀跃,几位年轻人甚至利用零碎时间认真背藏语单词;而熟手则冷静得多,不时以过来人的语气告诉新手:别想得太美了,那里的工作其实很枯燥的。
培训不足三天,却使我身心俱疲。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与虚弱里。昏沉中,我忽然想起自己做学徒的日子。
那时的我遥望艺术家,只觉得这些人的日子真是潇洒快活,不但享受着热爱的工作与创作的快感,还常有鲜花掌声及仰慕的目光。那层光环让我向往,某一刻头脑一热,就奔著那“好日子”去了。
如今有人问起我职业、或旁观了我貌似风头十足的时候,往往会惊叹:哎呀真羡慕你啊!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腹诽:真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上帝知道,这十几年来,那幸福瞬间是多么短暂而屈指可数,是我用多少汗水泪水、孤独与挫折换来的!
从属世的眼里生出的美丽光环虚假易碎,而从那光环里生出的爱与热情自然也是虚假易碎的。所以无论哪一种手艺,入门头一件事便是“祛魅”——英文叫Disenchantment,直译是“醒悟,不再着迷”。而祛魅的过程,是在反复操练基本功中不断经历挫折,接受长时间又苦又累又枯燥的打磨。但挫折是检验真爱的唯一标准,最后“成了”的人,都是在最无力、最茫然、最看不到果效的时刻,仍坚持操练的人们。而之所以能够坚持,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个“成了”的时刻终会到来,他们有盼望。
手艺人对抗挫折,靠的是对这门手艺的热爱;而基督徒对抗挫折,靠的是对上帝的信靠。有时我们明明在为上帝工作,但那份热诚却可能是属血气的。光环之下的宣教也许是富有英雄色彩的史诗巨著,光环之下的基督徒生命也许是岁月静好、接连得胜;所以宣教需要祛魅,信仰亦然。
想通后,我再度有了一往无前的力量和勇气。可临行的前两周,长老告诉我:“你的课只有一个孩子报名,要不你下次再去吧?”我以为自己将承受不住,但却心里平静、不见沮丧。长老又说,“不过还有时间,过几天再决定吧。”我感受到来自上帝的力量,便安静等待。
三、不同的镜子
七月的晨曦之下,我将一年前的藏装披挂起来,和其他五位队友正式踏上征程。虽然最终还是成行,但想到之前的小插曲,再看看队友中包括长老、传道人、及专业篮球教练,我觉得自己像个买五送一的赠品。
我们的小汽车如同一条巨大的黑鱼,悄无声息地穿过林立的偶像和庙宇,游向海拔三千米的目的地——在那里,我们将与另一支来自秦皇岛的短宣队会合。
车尚未停稳,一张灿烂的笑脸便由车窗外扑面而来:“姊妹的被子晒上了!床也铺好了!她跟我们俩住一屋,哎呀你们还带了手风琴呢真棒!”
如此接地气的热情,跟我想像中的秦皇岛教会有巨大落差。从长老口中认识的秦皇岛教会,是一群播种的勇猛先驱:512地震那年,他们带着福音进入灾区,之后每年夏天都会回来探访;到今年七月,已坚持了十年之久。我心中无比敬仰,想像中的他们该是博学智慧,甚至非凡矜持高高在上的——直到那灿烂的叫喊将我的想像彻底破碎。
灿烂的姊妹是秦皇岛短宣队的领队,同来的还有十几位大学生和一位传道人。听说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居然是从众多报名者中挑选出来的;不像我们教会,长年累月的呼召,才勉强凑足了六个人。
彼此认识之后,对方的姊妹带我参观寨子,热情活泼的风格,与我们教会里所习惯的理性稳重完全不同;但这样如沐春风的温暖,这样清晰坚定的“被包容”的感觉,却让我作为“赠品”的自卑感逐渐消除了。
略疲惫,略兴奋,这是第一日。
时值暑假,所以宣教以夏令营的形式进行,大部分内容是为孩子们设计的:比如折纸、篮球、电影、英文赞美诗等等。全寨子二十多个藏族孩子,按著年龄分为两班,秦皇岛的队员们轮流上阵,个个轻车熟路,将从早到晚的课程安排得热火朝天。而我们六个身怀绝技的“专业人士”,基本上是在尴尬的围观中度过了这一天。显然讲故事、教唱歌、作游戏这些事情,我们没有一个是“足堪重任”的。
略尴尬,略茫然,这是第二日。
第三日,我背着我的琴加入了教诗歌的队伍,却仿佛站到了一个早预备好的位置,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首新的赞美诗,平常没个四五天绝无可能练好,今日我居然无须练习,便能流畅地与吉他搭配。弹吉他的姊妹惊诧万分,因为前一天我们试着合奏时,她亲眼目睹我弹得走腔跑调,各种卡顿——我再次感受到了上帝奇妙的工作。
手风琴吸引了好奇的孩子们,他们主动聚拢过来跟我交谈,有些还试着在琴上弹几下。我正发愁如何跟孩子们建立关系,所以纵然有些心疼我的琴,但还是允许他们继续在其上大肆实验。起先我们团队的其他人还在围观,但片刻后也不知去向,想必是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井然的新秩序悄悄建起,并生出许多感人时刻,这是第三日。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同江河行地、奔流不息了。
清晨时,学员的歌颂声如振翅的鸟儿,飞越种种障碍、直冲云端;晌午,年轻的老师在桌边给孩子们讲摩西、大卫和耶稣的故事,我则和他们一起画画、折纸;午休时,精力旺盛的孩子们依旧在院子里游来荡去,闹着要听我拉手风琴,而我也被这样纯粹的爱所鼓励,所以每个中午都会举行一场小型音乐会。后来年纪大些的孩子们还主动邀我一起游戏,她们胜利时会快乐地唱起刚学的赞美诗,聊天时对彼此讲起上帝的故事。
我颇有重新认识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和这些黑黑的孩子们如此乐在其中地玩耍,并常被他们真诚清澈的善意感动。他们与我第一次见,却好像认识已久,直接跳过磨合期进入了彼此相爱的关系。夏令营结束时,我成了我们六人中最得孩子欢心、唯一收到感谢信的老师。他们或大方或羞涩地将纸条递给我时,我的心再次被“进入上帝时间表”的幸福感充满。
我还发现我已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秦皇岛队友们的“套路”:他们跟孩子讲话的语气、玩耍的热情,教孩子学习的耐心,做着我曾看不起的“小事”时的郑重其事,我已牢记在心。我对他们由衷佩服,也意识到我们的缺乏;不料秦皇岛队友们居然跟我“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也羡慕赞扬我们团队的“专业、有知识、有智慧”。
设计师山本耀司曾说过:“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了解自己。”我们都是先遇到上帝,才看见自己。而遇见不同的基督徒,也好像撞上一面镜子,使我们更清楚完整地看到自己。在秦皇岛短宣队这面不同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骄傲,也看到我们领受的恩典,更看到了自身的缺乏。如此,我们也更深地认识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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