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eme Goldsworthy著 編譯/海風本文原刊於《舉目》34期
第一次讀完《約伯記》的人,可能會覺得難以消化。我們生活在一個追求短小精悍的時代,生活中到處可見一句話的廣告詞。《約伯記》卻屬於另一個世界。它冗長的對話,很容易讓我們陷於迷霧中。然而,神今天仍然透過其42章的經文,對我們說話。讓我們先看看這本書的結構。
《約伯記》目的
故事一開始,是一段散文,記錄“撒但”(控告者)要試驗約伯的義。他質疑約伯是義人。但是對約伯的攻擊展開後,他就退居幕後了。如果本書的重點只是“義人為什麼會受苦”,那麼,答案可能很簡單:“撒但在找約伯的碴”。但事實上,作者似乎沒有這個意思。因為文中主要的對話,並未提到撒但。
當約伯遭受打擊,書中強調他仍然沒有犯罪(《伯》2:10)。他的三個朋友接著出現,經過七天七夜的靜默,開始了爭論。
由此,本書進入了詩體部分。希伯來詩的特色是字句多,經常重復。平行句是常見的手法,也是我們在《箴言》中常看到的。平行句是重復使用類似的語詞,幫助人看清原來含義不明的句子。
在詩體的部分,約伯開始咒詛自己的生日,然後是約伯和他三個朋友間的對話,依序是約伯和以利法,約伯和比勒達,約伯和瑣法(3-31章)。這種次序的對話, 出現了三次(第三輪中,瑣法沒有出現)。約伯對比勒達的最後一次發言特別地長(26-31章),第28章的智慧詩也許是後來插入的。接著,第四個朋友以利戶加入發言,他的論點並沒有新意(32-37章)。然後上帝打破靜默,在一個莊嚴的詩句高峰中,對約伯說話(38:1-42:6)。最後是一段散文體的跋,約伯重獲他的財富、家庭和健康。
無可否認地,本書的主題之一是義人受苦。不過,這並不表示本書要回答的,是義人為何受苦的問題。本書 的冗長,似乎增強了約伯受苦的神秘感。但實際上,並無神秘之處,因為我們知道,從一開始,上帝就讚許了約伯,也很放心地容許他受考驗。雖然聖經有個觀念, 是上帝為了責罰和管教的緣故,會容神的子民受苦;且約伯是義人並不意味他是無罪的,因此,他並非不需要管教。然而,本書清楚表明了,約伯所受的苦,與他 的罪並沒有直接的關聯。
約伯的信心經過了考驗,正直得到了證明,他並未因此不再信靠上帝。不過,《約伯記》整本書的重點不是要把“義人受苦”,簡化為“信心的試煉”,也不是要我們無條件地接受苦難。約伯在書中想明白苦難的原因,這種質疑蘊涵著真正的智慧,幫助我們明白,“對於上帝的旨意, 我們或者完全明白,或者一無所知”,是何等膚淺的看法。
也有人認為,《約伯記》是想解答神義論的問題。“神義論”的意思是解釋上帝的作為。比如,如果有人問:“如果上帝讓無辜者遭遇悲慘,他還算慈愛嗎?”我們所能做出的解釋,這就是神義論的範疇。關於這個問題,要等到新約中對上帝的國及最後的審判展開後,才會比較清楚。
對《約伯記》的不同說法,表明《約伯記》關注的層面相當復雜。無論我們視之為義人受苦、信心的意義、信徒與上帝關系的認知,還是上帝主權的問題,我們都還必須看到,《約伯記》問及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什麼是智慧?我們怎樣找到?”
在 《箴言》書中,我們看到智慧的一個中心主題是覺察宇宙的秩序。所有基於經驗的觀察都能讓我們認識此宇宙秩序,它幫助我們建立與其它事件或經驗的關系。在這 個秩序之後,是上帝創造的活動;要真正明白所有的事件,我們必須考量上帝的自我啟示。但是,即便《箴言》也承認,上帝宇宙的有序,有時是非常復雜而難以辨 識的。
比勒達訴求的,則不是屬靈經驗,而是傳統(8:8-10)。他只差一步,就可以成為偉大的智慧教師──可惜,他從過去的智慧寶庫中所汲取的真理,剛好不適用 於約伯這個特例。因此,他的建議並不比以利法的好。他認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是約伯的懺悔:“你若清潔正直,他必定為你起來,使你公義的居所興旺。” (8:6)
最後是瑣法。他的那套說法,被後人稱為“簡化版福音”。對瑣法這種矮板、教條的人來說,一切都非常清楚、黑白分明。他甚至暗示 上帝對約伯夠寬大的了,沒有追究約伯全部的罪(11:6)。不過,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幫助我們理解本書要談的智慧:“你考察就能測透神嗎?你豈能盡 情測透全能者嗎?”(11:7)
約伯的朋友就是如此以各自的方法,指責約伯有罪,要他悔改,重得上帝的歡心。而約伯則一直為自己的無辜抗辯,沒有太理會朋友們的論點。
本書用了很高明的技巧,讓這幾個人有如隔岸論戰──兩邊的觀念從來沒有直接沖撞,所以也沒有輸贏。我們大可說,這個聰明的安排,其實是在表示,約伯這些朋友的觀點,不是完全錯誤的。
這種安排,正是本書的訴求,讓智慧的兩個層面有所接觸──其中一個層面強調可見的因果規律,另一個則強調生活經驗的奧秘。
那麼,什麼是我們所說的“智慧的危機”呢?就是把一個關於智慧的特殊觀點,僵化成對整體的死板詮釋,以致於有時候會與實際經驗發生沖突。
智慧的危機,在《約伯記》中得到最好的說明。約伯的三個朋友,對於報應的看法過於簡化──正直就會昌盛、愚蠢就有苦難;苦難一定來自不義。他們食古不化,將《箴言》的智慧教條化、普遍化,而無法處理與之有明顯矛盾的特例,例如約伯的經歷。
約伯的朋友是敬畏神的人,不能說他們的話一無是處。他們所說的,基本上是真的,只是不適用於約伯。其實每個時代都可以見到義人受苦,敬畏神的人受到邪惡的壓迫:“耶和華啊,你忘記我要到幾時呢?……我的仇敵升高壓制我,要到幾時呢?”(《詩》13:1)
約伯的經驗對以色列人來說,是個新的經驗,也是對《箴言》智慧的挑戰,說明《箴言》式的智慧是有限的,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
秩序的隱藏
讓我們回到信心和信靠的主題。聖經一再強調人的智慧來自敬畏上帝,人只能透過啟示認識他。智慧的來源是上帝所設立的宇宙秩序,而上帝的救贖行動,則是我們信心的基礎。
《箴言》2章1-15節,做出了一個非凡的宣稱:追尋知識會導致我們對神的敬畏,以及對他的認識。這強調了敬畏神是我們的起點,也是我們的目標。一個不信的 人,以“開放的心胸”,客觀地檢驗宇宙(所謂的自然神學),並不會使他認識神、信靠神。實際上,只有接受上帝是造物主的信徒,才會發現整個宇宙加強了他的 信心和信靠。
然而,即使我們得到一些智慧,並不表示我們擁有宇宙無限和完全的知識,能像上帝一樣去思想。就如同馮拉德(Gerhard von Rad)所說,有些經驗會讓我們的信靠瓦解。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無法看到圖像的全部。如此,智慧的人就會同意先知從上帝得來的話:“天怎樣高過地,照樣, 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賽》55:9)
真正的智慧會清楚其有限性,也願意承認有些上帝的秩序是向我們隱藏的。當我們面對這樣的奧秘時,可能會在其中看到一些理由。智慧曉得受苦的作用是磨煉(《箴》3:11-12),但這與因果報應只是程度上的差別,因為管 教意味著還有錯誤或不完善,需要糾正。這當然不是《約伯記》提供的解答。奧秘是更深層的,約伯甚至沒有得到保證,是一個慈愛的父親在責備他。他最深的苦 難,超越他個人損失的,是上帝的緘默。
約伯朋友的失敗令人沮喪,他們沒有找到解方,我們也被帶回到問題的核心(《伯》28章中的智慧詩):
然而,智慧有何處可尋?聰明之處在哪里呢?
智慧的價值無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無處可尋。
智慧從何處來呢?聰明之處在哪里呢?
是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目隱藏,向空中的飛鳥掩蔽。
神明白智慧的道路,曉得智慧的所在。
因他鑒察直到地極,遍觀普天之下。
(《伯》28:12-13,20-21,23-24)
如果是上帝創造了萬物的秩序,那麼唯有他才擁有全部的智慧。沒有這個基本認知的人,想追求智慧,就是愚蠢至極的。人必須知道,上帝所維持的秩序中,有奧秘, 是無法測透的,是超過我們的能力的。智慧的人,會看著眼前被造界的奇跡,和約伯一起承認:“看哪,這不過是神工作的些微;我們所听於他的是何等細微的聲 音!他大能的雷聲誰能明透呢?”(26:14)
在思考上帝對約伯的回答前,我們應該注意到另一個主題。約伯對人與上帝的隔絕有很深的自覺。以色列宗教對這點用了很多生動的描繪,而約伯被迫以非常強烈的個人方式,去面對這些。會幕的牆和至聖所前的幔子,是罪導致人與神隔絕的提醒。祭司和所 有祭牲的血都在告訴我們,只有藉著中保,人才能來到上帝面前。
先知對以色列所說的話,正是約伯最深刻的經歷。他與神隔絕了,他不知道如何再尋求上帝的面。他需要的是一個中保:“他本不像我是人,使我可以回答他,又使我們可以同听審判。我們中間沒有听訟的人可以向我們兩造按手。願他把杖離開我,不使驚惶威嚇 我。我就說話,也不懼怕他,現在我卻不是那樣。”(9:32-35)
也總是存在著這樣的一位中保:“現今,在天有我的見證,在上有我的中保。”(19:19)
最後有一段經文,表達了死亡不是與神最後隔絕的信心: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這皮肉滅絕之後,我必在肉體之外得見神。(19:25-26)
這不是對復活透徹的認識,只是明白為什麼神是公義的一個過程。無可置疑地,這是啟示的一部分,帶領我們朝向新約復活的教義。它與約伯渴望一個中保有很重要的關聯。總之,他的維護者或救贖主會使他看見神。他將不再需要解釋,因為只要看見神,對他來說就夠了。
上帝如是說 直到本書的最後,上帝才對約伯說話(38:1-41:34)。對約伯的質問,上帝的回答強而有力、勢不可擋,但令人難解的是,似乎完全避開了約伯和他的朋友 提出的問題。為何如此,很難說明。也釦畯怚i以提出兩點:一、上帝對約伯的問題沒有答案;二、沒有答案其實是給了一個開放的回答。又或者,上帝沒有直接回 答約伯受苦的問題,而是指出真理,引導約伯到智慧的道路上,得到對這件事的解答。
上帝的話語不乏責備:“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38:2)“挑剔是非的,怎能與全能者爭辯呢?責備神的,回答這個問題吧。”(40:2,新譯本)
約伯的回答(40:3-5),顯示這責罵使他謙卑下來。但是,他還沒有達到上帝要他到達的境地。那麼,我們可以從上帝的回答學到什麼呢?
首先,我們可以明白:如果我們以為,用有限的經驗去感知秩序,就能理解一切,是很危險的。如果我們忘記上帝是造物主和所有秩序的維持者,那麼,我們就會用獨 立的姿態,簡化地來思考秩序、公義、良善和真理。然後,我們就會堅持,上帝也需要遵守這些。我們就會根據自己認定的所謂自明的公義和良善的標準,來塑造上 帝的圖像。
聖經卻告訴我們:上帝啟示了他自己像什麼,也同時告訴我們,什麼是公義與良善。秩序的定義,也必須來自上帝的啟示。上帝不是一 個被造物,必須臣服於一個更高的、獨立的、稱為秩序的原則。秩序之所以是秩序,是因為上帝是上帝,上帝使它成為秩序。上帝是超乎所有秩序的上帝,而這個秩 序是人可以感知的──但同時又有釵h的因果關系,是超乎我們感知能力的。
上帝問約伯的問題,並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要約伯再次考慮創造的偉大──我們有時稱之為“上帝的主權”──他對萬物的絕對統治,意味著他是自由的。這不是說他能否定自己或任性地把自己變成魔鬼,而是他根據他的旨意行作萬事。
上帝啟示自己,讓我們認識他,就是他的一個自由行動。但上帝的可知性,並不排斥上帝的奧秘性。換句話說,我們對上帝的知識是有限的,受限於上帝選擇要啟示我 們什麼,也受限於我們理解的能力。我們必須承認,上帝,包括他的本質以及他的道路,是無限地超乎我們的理解的──記得有一次,我問紐約兒童避難所(我在那 里擔任牧師)的兒童,如果我們能明白上帝所有的事情,會變成怎樣?一個七歲的孩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們就是神了!”
在約伯的世界,上 帝的沉默,如同一層穿不透的迷霧,使約伯覺得忍耐毫無意義;約伯信心的勝利,是靠他對目標的堅忍、要在上帝里面找到意義;約伯的冤情被洗刷,端賴上帝對他 說話。上帝威嚴而又慈愛地帶領他的兒子,超越了個人受苦的地平線──這個醫治所產生的效果,啟示上帝的智慧超越人類的智慧。
從約伯學智慧
約伯的信心和信靠穿透了靜默的牆。這堵牆本是遠超過他的理解力的,但他如牛頭犬般地頑強,堅信:“上帝一定會回答!”
約伯所提的問題,其意義遠超過他的苦難。所以直至今天,《約伯記》仍在對受苦的人、對更廣的听眾說話。約伯的痛苦,不只在於喪失親友、窮乏和與社會的隔離, 也不只是與他人、與世界的疏離,更是“意義”的痛苦。約伯認為意義是上帝的禮物,要給所有信靠他的人。他對中保的哀求上達天听,以致我們終得以親自看見神 ──基督。
對有些人來說,《約伯記》的跋,是無關緊要的,是令人掃興的結尾。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結尾也是價值不高的。但是從整本書來看,這個跋證實了上帝聖言的重要性。約伯在塵土和灰燼中悔改,並不是為了他的朋友所指認的罪,而是他已經進入了更高的境地。他本來只想從上帝那里得到一個明快的 回答,現在慈愛的上帝卻讓他看見,解決問題的方法,不是成為像上帝一樣,而是信靠上帝,信靠造物主。書跋說明約伯的罪名已被洗清,上帝與人的關系也恢復 了。
所以,《約伯記》並沒有和《箴言》的智慧抵觸。它向我們展示了上帝的偉大,以及何謂敬畏,讓我們得以超越《箴言》。它提醒我們,上帝的愛,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曉得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羅》8:28)
《約伯記》改變了我們的觀念。過去我們以為,追尋智慧,會讓我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約伯記》卻讓我們謙卑。如此,我們才能被提升到重新信靠他的良善的境地。
本文編譯自高偉勛(Graeme Goldsworthy)著,Gospel and Wisdom (Goldsworthy Trilogy, Paternoster, 2001)第七章,“Job and the Hiddenness of Order”。高偉勛原為澳洲Moore 神學院舊約與聖經神學教授,現已退休。對聖經神學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他的著作,如《天國與福音:反思舊約天國觀》(Gospel and Kingdom : A Christi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Old Testament,香港:基道,1990),以及《認識聖經神學》(According to Plan-The Unfolding Revelation of God in the Bible,台北:校園書房,1998)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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