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
“512”大地震后,从成都刚来到美国不久的我,收到了许多来自震区的电子信,字里行间传递著亲朋好友们心灵的颤栗,令我这四川的女儿每每泪下。在此,我节选他们信中的部分段落,并自己的一点回应,与海内外同感哀痛的人分享。
李老师的来信∶
地震了。我裹着被子就跑出门,站在一块草地上。感觉有五六分钟之久,我眼睛看着七层楼在眼前左右摇摆。那一刻,我觉得末日到了!自己今天要死了。我什么也没有带出来,没有带电脑、没有带钱┅┅
有人手提着裤子就跑出来了。另一个人,光着膀子带着一个黑色提包,大概里边装的就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现在帐篷是买不到了。再贵,也买不到!我们没有帐篷,就睡在车里,已经四天了。地震第二天,我们开车出了高楼林立的城市,一家人在车子里,才觉得安全。但很多加油站突然都加不到油,很恐慌。汽车没有油,那不成了废铁?┅┅以前,我们对电信通讯多么信任啊!可是,地震后,正需要联络的时候,手机全部联系不上了。电脑也不工作了。
哎呀,又(震了)──
哦,不是,是风在吹,街上的人都是正常的,那就不是余震。我现在经不起开玩笑了。有一次,孩子把吉他放在我腿上摇了摇,把我吓得赶快逃跑。真是惊弓之鸟。有人住在高楼,一地震,门打不开,就跳楼了。我能理解。一个婆婆说,孙子在睡梦中会大声喊∶地震了!快跑!
地震后,在人民公园,几万人在那里。WY他们四家人在一起,祷告唱诗∶“大地虽会改变,高山虽会摇动,大海翻腾大浪颤抖,但我们也不害怕┅┅”信仰的力量支持他们,但我做不到像他们那样。
(李老师,某大学副教授。我的老朋友。5月15日我打电话过去问候,给了朋友一个倾述的出口。
我一直倾听着,没有打断他,后来他说,哎呀,电话都打了1个小时30分钟了。其实,这就是我所能做的,在倾听中分担他所有的惊恐,在他言语倾泄的河流中疏导压力。鼓励他表达出来,不打断他的话语,没有一丝嘲笑,这样的电话就是一种支持,一种抚慰。
这个时候,孤独地面对灾难,会加重灾难阴影,几家人在一起聚会、唱诗,互相扶持,彼此坚固,是积极扶持的好方法。)
海上花下的来信∶
地震之后,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心理疾患了。地震的当时,我不是很害怕,但接下来的一周,每天都会接到几个强震谣言。随时做突围的准备,并常常从楼上冲到空地。一直在提心吊胆中,我的心理防线不是在地震中衰落的,而是在持续五天的每一天的谣言之中。我大概瘦了六斤,常常觉得晃动,心里害怕。
(她是个诗人,是我的文友,有个尚在喂乳期的女婴。她一直坚持在博客上写震中日记。我曾惊讶她在地震中的第一反应∶为自己的罪、为族群的罪,向神做认罪祷告。但是,当时间推移,她也在各样的谣言中失去了平安。
生活在人群中,信息源各种各样,恐慌会像传染病般蔓延,滚雪球一样变得庞大,在最容易被影响的时候,定力在哪里?地上的一切都不确定,变来变去,怎样保持稳定?在各样信息中选择多倾听立定在天的神的话语吧,你会发现定力不从自己产生。)
思思的来信∶
亲爱的老师∶
离5月12日已经13天整了,大家逐渐平复的心,又被今天下午两点多,6.4级的余震吓坏了。这是最大的一次余震,我一个人在宿舍,第一想到的就是打开门,可是突然却不想往楼下冲了,傻傻地立在楼道里,不见一个熟人,电话又打不通。比起12号那天的8级大地震,我反而更加恐慌,因为那天还有宿舍的朋友一起,今天只有我一个人面对,我觉得当时我是绝望的。
(思思是我的学生,正在读大学四年级。
弹簧在多次过度拉伸后,会变得失去弹性。对于灾难,过度的反应表现出来似乎是不反应。其实,这也是一种应急的反应。所以,会有很多人,在地震后一段时间里有些木然,这都是正常的应急状态,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恢复常态的。
而思思对灾难的恐慌不及对孤独的绝望,这让我们看到“众志成城”共同来承担苦难,彼此相爱相助,是对灾难中人最好的安慰与帮助。)
桑咪咪的来信∶
┅┅在灾难中真正的爷们,纵然心中有巨大的伤痛,还是在回答他人的问候时说∶“很好”──一位从一线灾区北川返回的朋友如是。可以给我一些画儿吗?非常想念,也需要!
┅┅非常感谢!收到那些美丽的画儿,我感到非常幸福。干渴的我看到它们,真的就感觉自己的伤口愈合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每个人都恐惧,都有伤口。但医治的路径不一样。
┅┅下午到网上查巡灾情信息,我看了一些图片(还不是很可怕的那种)。
然后看到一张残疾人捐款的图片,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就哭了。
现在是悲痛的时刻,为天灾,也为中国的人祸!为无辜的生命,为制度性的罪恶┅┅
难过极了!骨子里有着透骨的悲凉,希望能够抱着爱人痛哭一场┅┅
(桑咪咪是一个学法律的研究生,她很喜欢我的画,就成了好朋友。她这三封信显出她经历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她看不起流露出恐惧的男性,轻蔑软弱的男人。这明显受到中国文化中“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影响。但是,有些男士能率真、诚实地面对内心真实的反应,也是一种力量的表达。压制自己真实情感的现象,在中国文化中很普遍,自己轻易不示弱,听见男人示弱,就会失望。我们的文化还是把承担的压力先给了男人。
流露软弱,没有什么害羞的。人的本相就是这样的软弱。认识自己软弱,才会在别人伸出救援之手时,接受支持。心门要打开,这是得到医治的第一步。
这时桑咪咪的内心也需要抚慰。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向我索要画的照片?这是无意识地想用鲜亮色彩的油画,为自己的灾难创伤敷上些药膏。这是一种采取自我心理辅导的疗法。
后来她行动起来,强化坚强,抑制软弱。捐献财物,在行动中调节、缓冲情感的压力。人在行动状态中回避伤感,这是她的第二阶段。
行动虽然延缓了软弱的出现,但行动的有限性暴露无遗后,人对自己救援的能力产生失望和绝望,认识到灾难的巨大和人救援的渺小,看见连残疾人也在捐款,压在心底的绝望的暗流被诱导而喷发,她才哭了出来。
哭出来,是件好事。
每个人的个性、体质不同,所以尊重自己的反应,也要尊重别人与自己的不同。
她说把我的画配上赞美诗,还写了配画意的诗歌。这适合于她这一个体,但不一定适合别人。按照自己的感动选择适合自己的安慰方式,自我疗伤,才能有力量去扶持别人。
灾难冲击,对每个人都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有的人对伤害反应快速,有的反应缓慢。压抑不会消除伤口,只是延迟看见伤口。)
晓静的来信∶
鹿姐,昨晚电台一遍一遍播报今明两天有7级强余震的消息。瞬间,通讯就如那天一样瘫痪了。地震固然让我害怕,但这种从未经历的恐慌气氛却更让我窒息。
听到很多人说,早震完算了!该垮的垮,该死的死,该做啥子做啥子,受不了了┅┅这样下去,不被震死也差不多了┅┅早上接到单位电话,说今天不上班。不上班本来是让人轻松的事,可在这个时候,却更让人感到危险的逼近。
当地震的死亡气息威胁过来的时候,当我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时候,当一听到余震的消息就如同惊弓之鸟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不敢面对上帝、面对审判的。因为我的灯里没有预备好油。
作为幸存者,我们该怎样活?
所有的事都不能是坏到了极致,总能找出那么一点点的好。即便死了,也有解脱的地方。如果能够坦然无惧、甚至满心欢喜地面对生命的结束,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该怎么做,我该做些什么。这次仿佛是死亡演习,但却也是明日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我庆幸上帝给了我一次补考的机会。
(晓静是我的文友、画友,曾经是美术老师,现在是公务员。晓静曾经得过深度抑郁症,想自杀,后来住在一个信耶稣的人家里,听见赞美诗,泪流满面,信主了。
在四面恐慌的气氛中,她的思维围绕着神,她没有被世界上的风闻所左右,地震中继续坚持聚会。她听到了警示性的信息,省察自己生命枯干没有油,承认自己没有准备好去见神的面。
压力之下,人的思维会往哪方面流动,这对保持身心健康,心理得到医治都很重要。不讳病忌医,医治才有了根基。因为晓静抓住了灵魂去处的关键信息,眼界已经延伸到了末日和审判,她才能进行这与永恒相关的人生重建。)
小菲的来信∶
今天小孩子就正式上课了,我们班有个孩子,今天只要听见有飞机飞过的声音,就会抓紧我们老师的手,然后眼睛四处张望!!看来孩子还是心有余悸!
(小菲是我的外甥女,幼儿园的老师。地震后,天天写邮件向我报平安。
她一直向我隐瞒她的惧怕,说没有事。开始我相信了。后来才知道她和她的爷爷、奶奶、妈妈,在外露宿了很多天。
对她隐瞒真相,怕我在远方担心,我提出了一点小抗议。于是,她在这封信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点惶恐,但仍然是间接地,通过描述她班上小孩子的心情表露的。
为什么不肯让亲人朋友帮助分担重担呢?应改变一下“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文化,让交流真实,透明,不是更好么?亲人朋友共同经历患难,对双方都是安慰。)
儿子贝贝的来信∶
妈妈,一切都好,有上帝保佑,你还担心什么呢?你也要平安喜乐。
我就觉得我(不)怕死。因为我觉得我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一定是有那信念,知道上帝会保佑我的,真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再次放心我嘛!我挺好的。
(儿子贝贝的信最短,他还有心情画了幅关于地震的画寄给我。我天天打电话给儿子,不是担心,而是要让儿子知道,我在关心惦念着他。
他写的话里,少了一个很关键的字──“不”,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根据上下文,才没有误会。
据专家说,笔误是有心理学意义的。因此,儿子潜意识中还是怕的。怕死,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人人都不愿意死。因为,上帝创造我们的时候,将“永生”安置在了人的心里。
作为母亲,我真是欣慰有神与儿子同在,信仰是我能给儿子最好的“一生依靠”了,否则,我能守他一辈子吗?信念,的确是胜过恐惧的力量。)
作者来自成都,现在美国作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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