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是新教第一个传教士马礼逊到中国200周年,英年早逝的赵天恩牧师未能等到这一年的到来,也未能实现对这一年无数的期盼,比如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布道会、在中国建立一所高 水平的神学院、出版华人撰写的神学教科书等等。但是,他却为我们留下了一本重要的遗著──《中国教会史论文集》。
该书序言的作者陈渔指 出,赵天恩牧师的教会史研究,侧重从上帝的眼光,看待神如何引领中国教会,基督徒和教会又如何以信仰真理回应剧变的时代。赵牧师不是在象牙塔中写历史,他 是以生命来写历史,以生命参与历史。他将自己一生的目标,与中国教会应走的方向,提炼为“三化异象”:中国福音化、教会国度化、文化基督化。这“三化”便 是今天海内外华人基督徒和教会孜孜以求的愿景。
第一个黄金时代
如果说中国福音传播的第一个黄金时代,是中华民国建立之后的二十多年,那么1989年天安门事件之后直至今天,则是第二个黄金时代。天安门事件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在追 求民主自由的道路上,所遭遇到的最重大的挫折,由此当代知识分子对本身的文化感到幻灭,不知何去何从。基督信仰正好可以为他们提供答案,在中国文化欠缺的 “超越观”、“原罪”、“救赎”、“宽恕”以及超越家庭关系的“爱的团契”和“永生”的盼望等观念上,注入活力、泉源。
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一大批流亡西方的知识分子和学生领袖,成为基督徒甚至全职传道人,他们的生命见証更反馈回中国大陆,触动和震撼了千万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
研究历史的目的,乃是为今天提供借鉴、为未来提供前瞻,这也正是赵天恩牧师关注中国教会历史的原因所在。赵天恩在总结第一个黄金时代存在的严重缺陷时指出: “民国肇建之初原是传福音的黄金时代,就因为当时中国教会神学根基太薄弱,所以那20年的光阴未能激起基督化的浪潮。”
由于缺乏文化使命 和归正信仰,当时的基督徒和教会,未能实现与知识界和中国文化的对话。基督徒和教会甘愿处于社会边缘的地位,既不知如何应对时代的挑战,也不知如何充当先 知和先锋的角色,更不知怎样让“爱”和“宽容”,这些基督教价值,融入到千疮百孔的中国社会之中。20世纪中国的文化思潮和政治倾向,遂不可挽回地走上了 激化道路。
我个人在回顾中国教会史与近现代思想史、文化史的关系时,发现有这样三个值得反省的地方:
缺乏公共影响力
首先,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其间两代具有公共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中,基督徒寥寥无几。即便留学西方的精英分子,出于“中体西用”的想法,一般都热衷于学习西 方的船坚炮利、政法经济等,对不能迅速拿来“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人文科学不甚感兴趣,对西方的宗教信仰更是不屑一顾。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排斥基督教这一对 西方社会影响巨大的传统,既有儒家理性主义的影响,也是因为近代民族主义观念刚刚形成──而基督教恰恰被当作西方殖民者侵略中国的先导。
因此,当时的知识分子大都对基督教持负面看法,愿意心平气和地了解基督教甚至谦卑地接受基督教的人极少。知识分子中也很少有人客观持平地评价基督教对中国近 代化的贡献。还是胡适说过一段比较中肯的话:“我们焚香感谢基督教的传播带来了一点点西方新文明和新人道主义,叫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对待小孩子是残忍的、惨 酷的、不人道的、野蛮的。我们十分感谢这班所谓‘新文化侵略者’提倡‘天足会’、‘不缠足会’、开设新学堂、开设医院、开设妇婴医院……他们是中国新教育 的先锋。他们是中国‘慈幼运动’的开拓者,他们当年的缺陷,是我们应该原谅的。”在“反帝”成为主潮的当时,此观点属“政治不正确”。胡适如是说,需要相 当的勇气。
不彰显信仰立场
其次,即便当时有少数知识分子是受洗的基督徒,一般也不 在公共领域彰显其信仰立场,更不会在学术著述和文学创作中表达个人信仰。作家老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老舍不仅是一名基督徒,而且在北京缸瓦市教堂及基督 教青年会中担任过职务。老舍所撰写的《北京缸瓦市伦敦会改建中华教会经过纪略》中,篇首有一段《著者小记》这样写道:
“在南开中学教书的 时候,我曾在校中‘国庆纪念会’上说过:我愿将‘双十’解释作两个十字架。为了民主政治,为了国民的共同福利,我们每个人须负起两个十字架──耶稣只负起 一个。为破坏、铲除旧的恶习,积弊,与像大烟瘾那样有毒的文化,我们须预备牺牲,负起一架十字架。同时,因为创造新的社会与文化,我们也须准备牺牲,再负 起一架十字架。”
虽然这种说法,显示出自由派神学的烙印,但毕竟是对信仰的公开宣示。1931年7月,老舍与胡絜青结婚,婚前致信胡:“我是基督徒,满族……”这说明,在30年代初,老舍仍然自承是基督徒。
但这以后,老舍与基督教会的关系,便百觅不得其痕。老舍在作品中越来越少涉及到基督信仰,在公共生活中也尽量避免谈及。40年代,老舍急剧左转,成为左翼色 彩最为强烈的著名文人之一。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他被官方册封为“人民艺术家”,不再敬拜上帝,成为“人民”(其实是“领袖”)的奴仆。当文革肇 始、厄运降临之时,由于没有超越性的信仰支撑,一夜之间被领袖、人民和家人抛弃,老舍无法承受此种遭遇,便选择了投湖自杀。20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界的基 督徒,生命历程大都与之有相似之处。
自我隔绝于主流
第三,进入民国以后,中国教会中诞生了若干本土的优秀神学家和传道人,如王明道、宋尚节、倪柝声、计志文等人。他们大多没有受过正式的神学教育,却有过人的天资、先知讲道的恩赐和权柄,对中国教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他们在教会史上堪称属灵的伟人,但他们的重大局限在于:他们完全隔绝(或自我隔绝)于主流知识界之外,与差不多同时代的一流的世俗知识分子如蔡元培、胡适、 陈独秀、鲁迅等人,没有任何的交流与沟通;他们也很少在公共传媒上表达信仰立场,也甚少以基督徒的身分参与政治、文化和法律等公共活动。因此,他们的影响 力基本上局限在教会内部,无法拓展到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之中。
正是这种隔绝,导致20年代中国知识界掀起声势浩大的“非基督教运动”的时候,左右两翼几乎所有一流知识分子都积极参与其中──批判基督教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共同点。
在此一运动中,基督信仰被那些掌握了话语权力的知识分子们大肆“妖魔化”。对此,赵天恩牧师分析说:“基督教在中国开始遭逢到两面夹击的滋味:这一面的攻击者认为基督教不科学,阻碍了民族进化的脚步;那一面的攻击者则控诉基督教是为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服务的。”
面对来自这两个方面的严厉批判,当时只有少数自由派的基督徒知识分子,如赵紫宸、诚静怡、刘廷芳、许地山等人,做出了一些比较软弱和含混的应对,这些应对很快便被反对的声音淹没了。
基于以上三个方面的原因,福音在中国传播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中,中国知识阶层与基督信仰擦肩而过,中国文化的福音化交出了一张白卷。更为严重的是,新中国成立 后,政府对教会实施打压和迫害时,绝大多数基督徒和教会都屈服了。为什么基督徒和教会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呢?答案是明显的,一棵树若根基没有扎入大地深处, 就不能承受暴风雨。
直到今天,大部分中国大陆家庭教会自我封闭或被迫封闭的状况,仍然未有根本的改观。对家庭教会情况烂熟 于心的赵天恩,对此怀有深深的担忧:“今天大陆所兴的家庭教会很注重祷告,早上五点起来祷告二小时、睡前祷告一小时,但对政治、社会动态一概不知,不读 报、不听新闻,就是有一颗受苦的心志,似乎等著挨打。‘殉道精神’虽然很好,但其实这种态度并不健全。” 当海外教会一味赞美国内家庭教会受苦的心志的时候,赵天恩却看到了危机所在,家庭教会的“修道院化”并不符合新教精神。此种情形如果不能得以改变,“三化”则无法在中国成为现实。
第二个黄金时代
21 世纪之初,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中国原有的意识形态系统土崩瓦解,实用主义和虚无主义思潮此起彼伏。中国人的 道德伦理跌到了历史的最低点,中国人的心灵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渴望福音的甘露。那么,作为基督徒,我们作好充分准备,迎接福音传播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吗?我们 的生命形态、神学素养、文化储备,是否足以应对瞬息万变的中国社会?我们如何在公共伦理领域凸现基督信仰,如何让信仰贯穿到日常生活当中,如何通过慈善和教育工作等传播福音?
在新世纪之初,基督徒和教会不能重蹈覆辙,不能躲藏起来、隐蔽起来持守信仰,而应当自觉地承担起文化使命,完成基督 教文化从边缘到中心的转变,并以基督信仰置换中国原有的道德伦理与文化价值。一大群具有基督徒身分的政治家、企业家、作家、艺术家、学者、律师、教师、媒 体工作者等的出现,是基督信仰进入中国主流社会的标志,也是中国家庭教会由“地下”转变为“地上”的关键环节。
与此同时,基督徒和教会的 声音,也应当传扬到社会生活中的每一个领域。未来的中国,完全可能像今天的美国一样:当一些对公民的生活有重要影响的法案,进入酝酿阶段的时候,基督徒和 教会,或者基督徒所支持的非营利组织、文化教育组织、游说机构等,都会积极参与讨论并形成压力集团,在促使通过或者不通过该法案方面发挥作用。诸如同性恋 婚姻合法化、堕胎合法化、死刑、安乐死等问题,美国的基督徒和教会从不沉默。这不仅不违背政教分离的原则,反倒因为有了基督徒和教会的参与,让政府的决策 更加公义和公平。
今天,中国的家庭教会还不知道如何应对类似的问题,但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我们不能歪曲性地引用圣经经文,“该撒 的物当归给该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马太福音》22章21节),来为自己的沉默和不负责任开脱。如果我们的信仰是整全性的信仰,是又真又活的信仰, 我们就不会对世俗生活中的政治、法律、经济、文化、教育等问题,一无所知、一片茫然。
回应时代的呼声
让基督信仰光照中国全地,这是新一代中国基督徒知识分子的使命。中国文化虽然尚未经历福音化的过程,但中国文化中也充满了上帝的普遍启示;中国文化中固然有 不少敌基督的成分,但中国文化中亦存在着承受基督信仰的接口。中国人不应抱残守缺、一味抗拒基督信仰,也不应为中国自身的文化传统而感到自卑与羞耻。中国 的基督徒知识分子尤其要相信,上帝的道可以实现对中国文化的“创造性改造”,正如赵天恩所倡导的那样:
“身为中国基督徒知识分子,我们对 基督信仰的文化意涵投以极大的关注。因着对基督的委身,我们深感有责任在救赎性的光照下,重新诠释中国文化传统。我们也觉得需要协助中国基督徒发展出一套 基督信仰架构,以此来解读中国文化(这是中国人在上帝所赐一般启示下的成果),并指出中国人文主义思想的不足与限制。”
基督教的信仰和价值,能够为中国社会的重建,提供新的道德伦理的支撑,以及人权、自由、宽容等中国文化中一直匮乏的观念!
因此,在这个“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并存的时刻,应当有一批基督徒站出来,不仅要处理教会内的信仰问题,更要回应时代的呼声,以基督信仰的价值为根基,提出建议、反驳及有效的引导,甚至提出实际的替代方案。
中国的基督徒人数的增长固然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基督教价值成为中国社会的一种基本价值,一种精神资源。基督信仰将不再被看作是“异教”,基督教文化将不再被看作是“外来文化”。这种由“他者”变为“我”的过程,正是福音在中国传播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必须完成的。
换言之,当中国福音化、教会国度化、文化基督化到来的那一天,基督信仰将让无数的中国人拥有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浸染了他们对待上帝、职业、政治、 娱乐、家庭──几乎是人生各个方面的态度。这一激动人心的景象,早已设定在上帝美好的计划之中,也蕴涵在每一个基督徒的奔跑与争战之中。
作者出生于四川成都,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他的作品在当今大陆文坛、学术界乃至思想界,都有相当的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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