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曼玲
本文原刊於《舉目》29期
瑞典電影導演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去世的消息(編按),從電腦屏幕上傳來。我的手繼續敲打著鍵盤,腦袋卻一片空白……
我彷佛看到當年不滿20歲的我,坐在黑暗的視聽室裡,被柏格曼的《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中遍佈的大紅、自殘與死亡,深深地震撼著!
那是我和英格瑪‧柏格曼初次的相遇。往後的幾年,我便像著了魔一般,一部接一部地觀看柏格曼的電影作品。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這樣一個外表快樂自由、前途無量的大學生,會無可救藥地迷上柏格曼那些晦澀、看了讓人想自殺的沉重電影。我只是覺得,柏格曼將他的內心世界、想法與道德觀,誠實地攤開、展現了在觀眾面前。他的電影反映出他人生各階段的探索、追尋與自省。無論觀眾身處何處,都能深刻感受到一個受苦心靈的掙扎。
兩大主題
首先是他的宗教議題。我看到他透過《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1957)、《冬之光》(Winter Light, 1962)等片,對上帝的存在投下一個大問號。他宣稱上帝是隱藏、沉默的,對於受創的心靈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同時,他在《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7)、《沉默》(The Silence,1963)與《秋光奏鳴曲》(The Autumn Sonata,1978)中,挖掘疏離、失敗、無法靠近的人際關係。
柏格曼作品的另一主題,也是最被人津津樂道的,是男女之間的情慾糾葛。1973年上映的《婚姻情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中,他赤裸裸地揭發男性受“性器官”主宰下的種種行為(參閱《擺脫不了的孤寂》,《海外校園》第76期):追求親密,卻又陷於無限的孤 寂與虛空中;想要誠實,卻又無法坦白。因為承認情感不忠,會帶來關係的破壞與傷害。於是,懼怕與躲藏、不安與罪惡,成了兩性關係的寫照。
其實,這也正映照著柏格曼的私生活:他結過五次婚,情史洋洋灑灑,總共留下九名子女。他在自傳《魔術燈籠》(The Magic Lantern)中承認:“婚姻情景”中的許多場面,取材自他自己的情感走私。
摒棄天問
柏格曼影片中,不論是宗教信仰、肉慾糾葛,或是疏離的人際關係,都有著密不可分的、自然的邏輯聯繫。對柏格曼而言,上帝既然“不聞不問”,也不回應人的呼喚,那麼“天問”似的苦思冥想與考量,便是多餘白費的。因此柏格曼的焦點,轉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但是,誠如吳獻章在《文化的更新》一文中所做的分析:“人類最根本的問題,不是社會性、政治性、心理性的,而是神學性的……沒有垂直面的絕對性,必導致水平 面的多元性……人類文明說穿了,就是人類離開伊甸園,走在不歸路上的紀錄和累積。”(參閱《舉目》雜誌第26期,頁23-24)
在柏格曼本人摒棄了上帝、否定上帝的存在之後,“《魔術師》一片是這一信念的宣言”,他以一個無神論者的角度,排除了絕對的真理。既然上帝不存在了,那麼就沒有所謂的“絕對準則”,人類“自己”才是對焦的依據。
但問題是,人類是如此狡猾、自私、受感官控制,人際關係怎麼可能不發生錯亂、背叛、欺騙、無道德、自私、內咎、互相傷害等等?其結局自然是無止盡的折磨與痛 苦。這便是保羅在聖經中指出的:人本性的慾望……表現在淫亂、穢行、邪蕩、偶像崇拜、巫術、仇恨、爭鬥、忌恨、惱怒、好爭、分派、結黨、嫉妒、酗酒、狂歡 宴樂,和其它類似的事上(《加》5:19-21)。
當年的我,之所以對柏格曼“驚艷”,正是因為我和他一樣,都是沒有信仰的人,沉陷在情慾與良知的爭戰中,一如他影片中的人物那樣掙扎。在他的影片中,我和他都找到了同病相憐的人,為自己的困頓找到了發洩的出口。我們在心中吶喊著:“我所願 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做……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体呢?”(《羅》7:19、24)
必然困境
柏格曼有豐富的創作靈感,有敏銳的觀察力,並能透過犀利寫實的對白、緊湊的節拍、引人入勝的說故事技巧、巧妙的戲劇鋪陳與張力來展現。這是柏格曼的過人之處。但是他所能掌握的,僅僅是“呈現出現實”的一面,他自己本身對於此現實中的問題與困境,卻沒有答案。
這是柏格曼的困境。找不到答案,對一個創作者來說,內心是無法滿足的,不論他因此得到的讚譽或名聲有多大!柏格曼創作的動機,從來就不是娛樂大眾,他的作 品,是他內心世界與外在情境的一種“必然”投射。他在他的作品中思考、大聲提問,赤裸裸地表現出人性的懦弱、無力、自私,與苦無出路。
在他1982年的告別作《芬妮與亞歷山大》一片中,他表達出藝術與宗教信仰的水火不相容,把牧師、教堂、信仰体制等等,批評得体無完膚。六十多歲的他,寧願選擇鬼靈、夢幻、魔術與藝術,作為心靈的慰藉。
而20年後,他又自編自導了一部電視影片《夕陽舞曲》(Sarabande),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對生命的肯定與熱愛,而是他早先所有作品中男主角的晚年寫照:冷漠無情、充滿苦毒、疏離、孤單、沒有愛,所有感情與人際關係都陷入僵死狀態的自私的老人。
難道他不想得到救贖?難道他喜歡情慾的挾制?難道他不想從惡性循環中跳出,脫離那片沒有希望的無盡虛空?
但是答案在哪裡?救贖,真的能在戲劇的夢幻,或女性的溫慈中找到嗎?
何其失敗
在他的作品屢獲大獎、廣受世界知名大導演的推崇與效法之際,有誰看到作為“器皿”的藝術家,在與那雙真正的“創作之手”──上帝,失去連結之後,那種深沉的窘境與困頓!他透過《夕陽舞曲》中的約翰,向觀眾、也向自己坦承:作為人,他的這一生,何其失敗!
今天,柏格曼去世了。全世界的新聞都在讚揚他在電影界的偉大影響,我卻只有一個渴望:希望在那荒涼蕭瑟的費羅島上,在他閤上雙眼之前,他已經尋到那終極的答 案。希望對他而言,上帝不再躲在黑暗處,而是回應了他的呼喚;希望柏格曼已真正和上帝和解、排除了心中一切苦毒、釋放了一生所犯的所有罪過。
我衷心希望他重回上帝的懷抱──不是那位由他身為牧師的父親所代表的、嚴峻的“懲罰者”,而是聖經中仁慈且充滿愛的天父。希望他終於看見:信仰不是唬人的魔術,也不是一場騙局。因為他一路走來的良心的責難,就是上帝存在的最有力証明。
作者為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學士、德國愛爾蘭恩─紐倫堡大學戲劇碩士。現住德國。
編按:柏格曼於2007年7月30日過世,享年8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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