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本文原刊于《举目》28期
在我们的印象中,艺术家好像要有某种性格组合,才能成就好的文学艺术。
比如说“狂狷”,是很被推崇的一种文人性格。李国文在〈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里便曾说:“诗人要狂,无狂也就无诗。”这几乎是许多中国文人的共识。然而狂狷和基督教信仰中要求顺服,行为端庄(《提前》3:8)有没有牴触呢?
在感情方面,文人、艺术家又都比较浪漫一些。浪和漫皆从“水”字边,流来流去便泛滥出了轨,像徐志摩,胡适,凡高、罗丹等等,从古至今,例子不胜枚举。尤 其,心理学巨擘弗洛伊德又为艺术家背书,说艺术家的创作力来自性欲。此言一出像为“浪漫”发了护照,开发创造力便形同开发性欲。若拿出圣经的行为准则来要 求,是否会限制艺术家的创造力呢?
更进一步来说,艺术家的世界,基本上是一个在孤独中完成的世界。是把自己沉浸在内里,做深度开垦的世界。而基督教信仰则是一个生活在人群、在关系里的实践。整本圣经的重要动词,都和“关系”有关,爱、饶恕、怜悯等,哪里容得下艺术家一个人自我陶醉?
艺术家在许多方面也强调突显个人风格,看看历史吧!个人意识愈强盛的时代,往往是文学艺术最发达的时代,例如古希腊、文艺复兴,或中国的魏晋南北朝(后现代 虽然个人意识也强,但因集体价值观被解构而文学艺术崩溃,不在此限)。文艺复兴时崛起的个人意识,更超越在宗教和国家之上,建立以属世为范畴的人文主义, 和基督教思想成为竞争的对手。所以,艺术家个性和属灵品格,到底是否对立呢?
若不仔细探讨,许多艺术专业精英便很难踏入基督教信仰,基督徒艺术工作者也不知要怎样存身。
但要怎么融合呢?艺术家个性和属灵品格,是否来自不同的源头呢?追本溯源,艺术,到底是上帝的创造?还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呢?
艺术:上帝的创造?人类文明的产物?
在创造里,由奇珍异花与千奇百兽看来,上帝在艺术上还极为“讲究”。在《出埃及记》中,神晓喻摩西建会幕,便交代所有的会幕幔子、祭坛、法柜,与一切器具, 皆要找有智慧,能作各样工,作艺术设计的“巧匠”,不只在建造上具功用性,尚要添加绣花、镶金与雕饰,务要作得“荣耀、华美”(《出》26-31)。
很明显地,美感,是来自上帝的赋予。艺术的源头是来自神。《出》31:1-11,更为艺术在上帝的创造中,提供了最完整的定位描述:
1. 艺术家是来自神的拣选,“我已经题他的名召他。”(《出》31:2)。
2. 艺术家的才华是来自神的赐予,“我也以我的灵充满了他,使他有智慧,有聪明,有知识,能作各样的工,能想出巧工”(《出》31:3-5)。
3. 神赐艺术伙伴,要我们同工(《出》31:6)。
4. 所有的作品都献给神(《出》31:7-11)。
5. 创作,是一种顺服的属灵经历(《出》31:11)。
属灵艺术品格的建立
由上面这段经文里,可看到艺术创作是来自上帝,也应归向上帝。一些属灵艺术品格的建立,也可由其中归纳一些遵循的指引。
1. 向神求艺术才华,不对魔鬼出卖灵魂
不可否认,在这世上跨代流传的许多艺术文学作品,都是艺术家从他生命中最黑暗的角落里呐喊出来的作品。但这并不代表艺术家要追求黑暗经验,来成就最精粹的艺术。“黑暗生艺术说”是人堕落后的艺术版本。就像爱情,也是在人堕落后,产生许多不合神心意,但世人却认为伟大的爱情版本,很多且在婚姻之外发生。
不要为了追求艺术而走旁门左道,像吸大麻、喝酒、抽烟,甚至乱搞性关系,来增加灵感。西方有个文学经典人物“浮士德”,便是和魔鬼交易用灵魂来换取知识,最后走向毁灭。求才若渴到不择手段,常是搞艺术的人最大的软弱。许多诱惑便从这个点渗透进来。
所以和神求才华,神给不给交托给神,但不要给魔鬼留任何余地。
2. 对才华看得合乎中道,不卑不亢
“我凭著所赐我的恩,对你们各人说,不要看自己过于所当看的;要照着神所分给各人信心的大小,看得合乎中道。”(《罗》12:3)
才华对人性其实是很危险的考验,就像金钱。有才华,会使人出人头地,会在众人中发亮。一般人又都爱才,对有才华的人会有一种疼爱和偏宠。如果艺术工作者自己搞不清楚,很容易便会被宠坏,造成恃才傲物。或者反之,因为自己才华不够,而造成妒才自卑。
所以对艺术才华不要太看重,要照着神所分给各人“信心”的大小,看得合乎中道。通常有才华的,在神面前的软弱是自负,一切靠自己,老觉得这是我创作的方式, 我创作的题材,我喜欢的创作环境,我我我……,而听不到神的声音。若真有才华也要学习收敛自我,把所有才华放入一个属神的器皿里,不断为神所规范,让神来 炼出祂要的金器或银器的形状。
对那些缺乏才华的,他们的挣扎是自卑,对别人的才华既忌妒又惶恐。电影“莫札特传”,演的就是宫廷乐师亚伯拉罕因为妒才,到恨不得置莫札特于死的地步。
在片中,他吐露出许多艺术家的心声:为何上帝给他欣赏音乐的能力,却未赐他像莫札特那样的音乐才华?看到莫札特那样虚掷才华,就十分痛心。结果他宣称:他真正的敌人,是上帝!并对自身的平庸,称为是“需要得到饶恕的罪”!
但所有在艺术上的鉴赏力和热情,都是来自上帝的赐与。应先凭信心,锻炼自己相关的才能和技巧。然后把自己的艺术放在祭坛上,让神一把火烧下,成为馨香之祭。
3. 创作艺术是为了服事神,不是服事人
艺术本来是为了服事上帝,为荣耀祂的名。但自从人类堕落后,人有了残缺,艺术转为被用来服事人,尤其常常是服事艺术家自己。
奥图.班克在《艺术和艺术家》(Otto Bank,Art and Artist) 一书中提到,艺术家挣扎于不能接受自我,一方面自我批评得厉害,另一方面又自我膨胀。因此他对自我要求严苛,个性基本上就是自我荣耀。这是一种天才宗教, 个性异教,是始于艺术家对自我完美的追求。
此话有几分道理。除了少数抱着使命创作的,许多艺术家的形成,是因为个性中的阴暗软弱,对自我 怀疑,对世界恐惧,对生死有焦虑疑问。他的艺术创作,只是一种软弱中处理世界的方式。是表达出人类的焦虑,也是一种逃避面对人世无力的方式。是想把暂时转 为不朽,也是一种重新创造自我的方式。
这是许多人走上文学艺术的原因,就像许多人走上心理辅导、精神科,是因为他有个人家庭破裂或心理问题需要先整理。
虽然许多人追求文学艺术,出发点常为了服事自己。就像追求信仰,起点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和需要。但随着信仰成长,必须要追求荣神益人,文学艺术音乐,也应该回归原始的创作地位,服事神。不要只满足个人的风花雪月,只停留在个人的无病呻吟。
要像大卫诗篇中的哀歌,每从生命深渊的低处写起,从惨澹苦情求告起,到结尾,却一定是由低走高,赞美神,称颂神!
李国文在〈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说:“诗人像一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的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破裂”。他也提到诗人感情特点有三:1. 沸点低,容易冲动; 2. 脆度低,容易沮丧; 3. 耐力低,容易泄气。 想想,“冲动、沮丧、泄气”,这样的艺术家特质面对世界可想而知,相当脆弱,很容易破裂。作为人,任谁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特质,许多艺术家是生活在躁郁或忧郁症里的挣扎(可参考K. R. Jamison所著《疯狂天才──艺术家的躁郁之心》一书)。 也曾问过一位有躁郁症,但创作力旺盛的诗人朋友:“情愿有诗?还是情愿没有躁郁症,也没有诗?”他的答案明显地証明“作者先于作品”,他说:“情愿活得正常没有作品,也不愿活得痛苦而有伟大作品!”
但个性真的很难改变,人很难从多愁善感,靠神一变为神经粗又大而化之。而且敏感细腻,也是成为艺术家不可或缺的要质。耶利米先知的多愁善感,其实并不是个负面的缺点,反而是一个必要。
重点是,我们的脆弱是拿来做什么?如果拿来喂养我们易受伤害的自我,便成为自怜,如果拿来体会人生,捕捉洞察,“先天下之忧而忧”,便成为先知大爱。所以让神来兜起我们所有的感觉,把我们的艺术家特质,放在神的祭台前来对付、检验。
5. 创作在孤独中,生活在人群里
创作是在独处中完成,但是孤独久了,有时变成孤僻。因为太多的投入艺术创作,逃避现世,最后反而很容易成为反社会型的病态。为什么艺术家自杀的例子很多?就因为他们的创作,没有开发他们的个性和生命,反而剥夺了他们的生活内容。
所以艺术家要保持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人群中完成自我的生命成长。
据个人观察,除了小说作者,大部分的文学艺术工作者,对自我内在世界注视所花的工夫,会超过对外界和旁人的关怀。因为许多人进入文学艺术,就是因为面对世界感觉融不进去,是逃避这一个世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即使艺术工作者对人世有份细腻的观察力,但很多时候观察所得的洞察、分析或捕捉,只抽象的在头脑中发生,再在创作作品中完成。并不一定会使用到现世生活,应用在待人处世。换成知识分子,就成了纸上谈兵,在文字思想中生龙活虎,进入现实生活里就成了书呆子一名。
所以文学艺术工作者不善处世,处人少几分火候是事实。然而我们并不能躲在“艺术家”的招牌后,拒绝学习处世生活。这是我们的不够,不是我们的不必,需要想办法来补上。
但不够还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不能对人少了一份心。要提醒自己,我们享受孤独,但是不要变成孤僻,不要变成除了浪漫爱情,便不会爱配偶、爱孩子、爱父母、爱邻舍,或是任何其它种爱的“爱无能”。
所以若为完成艺术而六亲不认,是不正常,是不荣耀神!艺术不应摆在人的前面。在战地或灾难中摄影的,最常面对的挑战就是:碰到生死状况,你是放下摄影机来救人?还是忠于艺术来记录苦难?艺术和人,何者在你心里分量更重?这是个指标,显示出你这人心理状况有多健全。
所以在生命成长中,仔细回想一下:是愈来愈爱人?还是愈来愈爱自己的艺术?是愈来愈爱神?还是愈来愈爱自己的艺术?诚实来说,这是很多艺术家不愿面对的扪心自问。
6. 成功成名,不等于艺术成就
此外,艺术创造是在独自中完成,但成功成名则是在群体中实现。成名传世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的收藏。没有艺术家脱离得了人。但是这中间也有一个吊诡,如果一生在人群里得不到艺术上的认可,你还会不会继续创作呢?
说实在,在创作路上,艺术家常会不断问自己:如果投稿老投不上,还会不会写?画卖不掉,还会不会继续画?且先不论经济生活问题或政治环境的限制,如果没有发表机会就停止创作的话,这是一个检验,检验艺术工作者是一个真的创作者,还是一个膺品。
若回到一个创作者的产生来看,会发现一个真正创作者,不管世俗认同不认同,他都会继续创作。因为艺术创作是一个生命的表达和诠释,是他处理世界、克服恐惧的方式。艺术就是他生活的方式。
但一个假的创作者,会藉寻求世俗肯定,来决定自己的下一件创作是否要产生。甚至,侥幸成名了,随之而来的世俗价值和论断,也会成为他下一个创作的养料和影响。如果原来没有自己坚固的创作理念,便很容易迷失或妥协,创作开始想要符合众人的期望。
也有人在得奖后,反而没有持续创作的动力,为什么?是因在人群中的成名,影响了他这个人。本来搞艺术是因为不善处人和面对现实,现在成名了,却强迫他回到现世,对他这个人和生命的成长并没有什么帮助,反带来挫折。
基本上,成功成名和艺术成就是两回事。艺术成就靠的是美学技巧和艺术才华,但成功成名是在人群中实现,需要的不只是美学技巧,还要有社会和文化条件配合。这 和艺术家这个人有多融入社会文化有关。人脉,趋势,管道和人心需要,若掌握得好,便比较容易打入。但这一部分和艺术本身不见得直接相关,有时还是对立。
所以要忠于神给你心里面的感动,这是艺术者的正直(integrity),忠于艺术。
7. 不要过度沉溺艺术,要回归现世,献给神
创作这个过程,在某些方面会让我们靠近神,甚至“像”神。都是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世界,从各样无名中由我们为之命名。中国人形容创作的最高境界是“出神入化”、“惊天地泣鬼神”,可见是很靠近灵界的境界。
任何靠近鬼神的事情,都要小心!有时候人会被自己的艺术控制,不能自拔。艺术,成了他的神,不是很多人认为艺术创作是他的拯救么?这也往往是走火入魔的开始。
日本有位作家芥川龙之介,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地狱变》,形容一位宫廷画师专画屏风。有一次主公命令他画“地狱变”的屏风,他便藉残杀鸟兽,或用蛇攻击徒弟等 等,来模拟地狱中的各样惨象。最后,为了画一位女子在地狱火中被烧的痛苦样,他要求主公在他面前烧一辆马车,车中最好坐一位上等女子,烧给他看,他才画得 出来。
这画师长得很丑恶,但有个最爱的女儿很漂亮。主公一直追求不到,便当着画师的面,当场把画师女儿烧死。当时,画师一看到,便想冲上 去救,却被左右侍卫拦阻。这一停下,他却忽然被那种残酷暴力的痛苦挣扎,形同地狱的美给震慑了。望着望着,画师脸上居然露出欣赏的微笑,望着女儿活活被烧 死。地狱景象,此时可以说是真真呈现在画师的脸上。待画作完成,献给主公,第二天画师一根绳便把自己吊死了。
但真正可怖的是,走火入魔的艺术家并不只出现在小说里。在我们灵魂中,诱惑常在一线之间。
因为在创造中,我们是处在灵里、精神上一种危险单薄的状态。要带多少的祷告来进行?不要想取代神,也不要自以为是神。要提醒自己,创造时再怎么出神入化,也必须回归现世。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应放在祭坛上献给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以此类推,有一天若到江郎才尽时,也不应有任何颓丧和抱怨,因为上帝用你的方式,可能不再是创作,也许是转成教导艺术、解析别人的作品。但江郎才尽还不是最 让人难以接受的,更让人挣扎的是,才华也许还在,但创作却因身体残障等因素受到阻拦,像贝多芬的耳聋,或像当代知名的钢琴演奏家里昂.福雷尔(Leon Fleisher)。
里昂四十岁时,右手被一种类似巴金森症的肌肉失调症给弄瘫痪了。他形容这一场病使他三十多年来,只能用两手中可移动的手指头来摸琴。整个音乐世界大大缩减,音乐中比较荣耀和赞扬的部分全被否定。音乐变得不再是乐器,但也因此回归音乐的本质和内容,回归所谓真正的音乐。
但他75岁时,在医疗科学进步下终于被治愈,出了一张钢琴演奏CD:“两只手”(Two Hands)。曾经沧海后的他,演奏中可以听出他巨大的生命力量。
同样地,对我们文字事奉者,手中握著的五色笔,是来自神的出借,有天可能也会收回。重要的是,神要用的,不是祂给我们的这枝五色笔,而是我们这个人,我们的全部生命。
最后,衷心从个人生命经历中和许多基督徒艺术家互勉:
艺术不代表生活,作品不代表生命。
让个性、品格来塑造艺术,而非艺术来塑造个性、品格。
而塑造我们个性、品格的,是上帝!我们创作的泉源都在祂里面(《诗》87:7)。
作者为自由作家,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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