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2.01.26
金振宇
2017年,是宗教改革500年纪念。在北美、欧洲以及其他地区,数以百计的专著、讲座、研讨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纭纭专著之中,安德鲁·佩蒂格里(Andrew Pettegree)的《品牌路德》(Brand Luther),可谓慧眼独具,引起学者广泛的讨论与推荐(注1)。
佩蒂格里的论点相当简明:活字印刷(movable type printing)使宗教改革成为可能;宗教改革则深刻转化印刷产业的生态(注2)。
活在疫后时代的基督教会,同样面对媒体与传播平台的重大转变。从媒体现象的角度,回顾500多年前的西方教会大事,对现今教会或许有所启发。
活字印刷的前世今生
说到西方的活字印刷,许多人马上想到其发明者古腾堡(Johannes Gutenberg, 1400–1468)。古腾堡生在德国境内的美因茨(Mainz),是冶金匠。1430年,古腾堡来到了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并致力研发印刷术。
经过了10多年的研发,古腾堡的活字印刷术有了相当的突破。1448年,古腾堡回到美因茨,向亲威借了一笔钱,正式开展他的印刷事业。
古腾堡的出版物,从诗歌、日历,甚至赎罪劵都有,但其中最出名的,当然是1454年出版的《古腾堡圣经》(Gutenberg Bible)。《古腾堡圣经》又称为“42行圣经”(42-line Bible),因为每页纸都印双排(double folio),每排各42行的文字。
Gutenberg Bibl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source: wikicommons)
活字印刷术的诞生,给西方文明带来深远影响。首先是资讯的保存。就制作速度与准确度而言,印刷品都远远优于手写文稿,大大降低了文献失传的风险。
第二是资讯的传播。当时欧洲识字人口稀少,手写文稿又极其昂贵。活字印刷术虽然没有马上提高识字率,却提供了有效的工具,成为后来解决问题的关键。
第三,导致了欧洲社会更深刻的变化,就是从口说文化转变为书写文化(oral culture to written culture)。在口说文化中,演说者的表情、语速与情绪,无不影响听众。可以说,是心的交流。在书写文化中,读者埋首在书册中时,多数是头脑在运作。最直接的例子就是讲道——再仔细的文字,都无法复制听道时的临场感。
总括来说,活字印刷术使书写文化成为可能,而书写文化又成为现代文明的骨干。
划时代的媒体事件
古腾堡的成功,启发了欧洲无数的生意人。15世纪后半叶,大大小小的印刷厂,在欧洲各地相继涌现。然而,到了16世纪初期,虽然欧洲有为数不少的印刷厂,但其市场规模仍然有限。印刷厂因经营不善而破产倒闭的消息,时有所闻。究其原因,是印刷厂需要巨大的前期投资,但获利速度却相当缓慢(注3)。
当时业者所期望的,是一位能引起大众注意的畅销作家,需求带动供给。1517年,这位畅销作家出现了,名字是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
Martin Luther, by Lucas Cranach (source: wiki commons)
佩蒂格里指出,宗教改革的发生,与活字印刷术的使用,密切相关。没有印刷术,就没有宗教改革运动(注4)。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简述:
首先,印刷术使赎罪劵的议题受到广泛关注。
当路德在威登堡城堡教堂张贴他那著名的《九十五条》时,他所预期的,是与教廷代表进行一场严肃的学术辩论。然而,受惠于印刷术的高效,1517年10月在威登堡张贴的《九十五条》,于12月已经在莱比锡、纽伦堡和巴塞尔等大城市中受到瞩目,大大超乎路德的预料(注5)。
为了让普罗大众都能明白《九十五条》的重点,路德在1518年3月,出版了讲章《论赎罪券与恩典》。该文引起的反响,甚至比《九十五条》更大(注6),并在1518–1520年间再版24次,风行整个德国和周遭地区。路德谈神学时展露出化繁为简的的功力,使他马上掳获了德国大众的关注,成为人人谈论的畅销作家。
第二,透过印刷品,路德与教廷之间的冲突变得街知巷闻。
赎罪券只是宗教改革运动的导火线。接下来的3年(1518–1520年),路德与教廷之间的冲突逐渐升温,最终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仅1518和1519两年,德国印刷厂就为路德出版了45本著作(20本为拉丁文、25本为德文),合计共291个版本(含初版与再版。注7)。
1520年,路德出版了他最具代表性的3部著作:《致德意志基督教贵族公开书》、《教会被掳于巴比伦》、《基督徒的自由》。3部著作都是洛阳纸贵。单以《致德意志基督教贵族公开书》来说,第一版就印了4000册,是当时一般书册印发量的10倍。迅速售罄后,印刷商马上加印。前后一共印出10版(注8)。
也就是说,路德与教廷之间的冲突,是西方史上首次全欧洲的知识分子都能够近距离“追踪”(follow)的公共事件。路德引发的宗教改革,成为西方文明史上的重大媒体事件。
路德的思想如同烈火,印刷术则像木柴——烈火加上木柴,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活字印刷术使宗教改革成为全欧洲人尽皆知的运动;宗教改革则为印刷产业提供了巨大的市场。
对现今教会的启发
疫后时代的基督教会,同样面对媒体与传播平台的重大转变。教会能从宗教改革运动“划时代媒体革命”中,学到什么?
- 媒体对文化的塑造
首先,我们可由此认识到,媒体对文化的塑造,比想像中来得更深远。
信仰天主教的媒体研究大师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在他1964年的著作《认识媒体:人的延伸》(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 of Man)中,有一深具启发性的经典之句:“媒介就是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 注9)——媒体(口说、文字、影像),不只传播信息,媒体本身就能塑造信息!
麦克卢汉观察到,印刷术间接造就了个人主义的兴起,带来“去部落化”(detribalization)。而现代以声音和影像为主导的新媒体,却将社会带入“再部落化”(retribalization)的节奏之中(注10)。
麦克卢汉提出这样的观点,是在1960年代,他用的例子是广播和电视。他的观点,其实同样适用、甚至更加适用于廿一世纪,因为现今社交网络和多媒体的发达,已将社会文明从书写文化带回到类似口说文化之中。
教会在使用各种媒体技术传播信息的同时,不要忘记这一点。
- 新媒体的影响力
第二,掌握新媒体脉动者,似乎更能抢占先机、引领大众。
当今著名的宗教改革历史学家爱德华兹(Mark U. Edwards Jr.)从数量、语言和时间等向度,比较了路德与其对手天主教阵营的出版物:
- 就数量来说,路德一人的德语著作,是他所有的天主教对手加起来的5倍(注11)。
- 就语言来说,路德乐意使用大众化的母语书写,而非艰涩的拉丁文:在1518–1544年间,路德有4/5的著作,都用德文写成。天主教阵营的却只有2/5(注12)。
- 就时间来说,天主教对改教运动的回应相当缓慢。路德有超过一半的著作,在1518–1525年间出版,数量高达1465版(含初版和再版)。而同一时期,天主教阵营在德国出版的著作,加起来也不过296版(注13)。
爱德华兹的结论是:两个阵营对准了不同的目标,著作有不同的受众。改教家以广大群众为目标,期盼改革理念能引起社会的共鸣,因此乐意以母语来书写。天主教阵营的目标,则是社会上层的精英、领袖,因此倾向使用较“高档”的拉丁文来书写(注14)。
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改教家拥抱印刷术,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他们“信徒皆祭司”(priesthood of all believers)的神学理念。专职的神职人员是需要的,但圣经真理不应该只在神职人员手中,而应该以简明、清晰、有条理的方式教导群众。
路德在1529年出版的《大小要理问答》(Small & Large Catechisms),和加尔文在1536年的第一版《基督教要义》(Insititute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都是为此目的而写。
回到现今社会,各样的社群网站、社交媒体和线上会议的技术,在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以前就已存在。若不是疫情的催化,大部分教会及福音机构,并不会花太多心思去经营新媒体的事工(注15)。甚为可惜。
- 不可忽视的魅力与风险
最后,媒体可以成为传扬福音的利器,亦能成为扭曲真理的帮凶。在口说文化的时代,人总是无法脱离周遭环境。当人用言语来交流,双方都是全人的投入。
活在书写文化时代的读者,则聚焦于文字,因而与周遭环境切割(注16)。如此,虽然阅读能丰富人的内在世界,但受文字主导的书写文化,却使人容易忽略其他感官对世界的感应,所以古人才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叹。
每一项媒体都是传播工具,也都有其限制。在社群媒体无比发达的现今,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它的限制,以及其背后的风险。
宗教改革时代,平民百姓之所以对路德的著作趋之若鹜,除了少部分真的被路德的理念所吸引,更多的是不明就里、人云亦云的追星“粉丝”。
同样,在资讯发达的今天,讲道影片、圣经软件、敬拜音乐在网络随处可得。众教会也卖力地经营社群媒体,以接触广大的网络世代。然而,信仰生命的茁壮,并不单靠资讯的积累。生命的榜样、委身的群体、服事的操练,都是灵命成长的关键要素。
新媒体或许有利于吸引群众、传播资讯、引领潮流,但属灵生命的长进,终究是一门“出死入生”的属灵艺术。
注:
- Andrew Pettegree, Brand Luther: 1517, Printing, and the Making of the Reformation (New York: Penguin, 2015)。
- Pettegree, Brand Luther, xi–xii。
- S.H. Steinberg, Five Hundred Years of Printing (New Castle, DE: Oak Knoll, 1996), 60.
- Pettegree, Brand Luther, 11.
- Pettegree, Brand Luther, 75.
- 《论赎罪券与恩典》基本论点与九十五条相同,但用字较浅白易懂。
- Pettegree, Brand Luther, 105.
- Pettegree, Brand Luther, 127.
- Marshall McLuhan,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reprinted ed. (New York: McGraw-Hill, 1964).
- McLuhan, Understanding Media, 332, 376.
- Mark U. Edwards Jr. , Printing, Propaganda, and Luther, Kindle Edition [Loc. 509–10].
- Edwards, Printing, Propaganda, and Luther, Kindle Edition [Loc. 517–18].
- Edwards, Printing, Propaganda, and Luther, Kindle Edition [Loc. 378–81] and his Table 5 & 6.
- Edwards, Printing, Propaganda, and Luther, Kindle Edition [Loc. 522–23].
- 也有少数的例外,譬如台北新生命小组教会(https://www.newlife.org.tw/multi-media/new-media-church-seminar/),早在2016年就注意到新媒体的经营。美国的福音派教会,也有不少更早接触新媒体事工,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田纳西州Nashville的Cross Point Church (https://crosspoint.tv),德州Southlake的Gateway Church(https://gatewaypeople.com)等。
- McLuhan, Understanding Media, 1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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