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2.04.23
金振宇
对教会历史稍有涉猎的读者,一定知道主后4世纪的基督教出现翻天覆地的改变:从被逼迫的边缘教派,变成备受礼遇的的合法宗教,再成为国家支持的官方信仰。
然而,早期教会历史上为时最久、程度最深、影响范围最广的宗教迫害,也发生在同一个世纪中。这不是笔者天马行空的历史想像,而是千真万确的史实,只是地点发生在罗马帝国疆域之外的中亚。
当罗马帝国的基督教,从边缘教派变成合法宗教时,“波斯地区”的基督教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不受打压的合法存在,变成饱受迫害的边缘教派——使早期教会在4世纪中叶的波斯,受到了最大规模的宗教逼害。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波斯地区教会受到意料之外的逼迫,竟然与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 约272–337)改变了基督教的地位有密切关系。
这要从《使徒行传》所记载,那些充满宣教动力的教会讲起:从五旬节圣灵降临开始,基督门徒的宣教脚步,就以耶路撒冷为中心并向四方扩展。
到了第1世纪末,门徒的脚踪已经遍布欧亚非3大陆:西至罗马甚至西班牙;南至北非的埃及和利比亚地区;北至敍利亚和土耳其中西部(罗马帝国称之为安纳托利亚,Anatolia)地区;东至土耳其东南部(一个名叫Osrhoene的小国),甚至有人说已至印度(注1)。
接下来,我们把焦点放到波斯地区。
主前3世纪到主后3世纪,一个国土面积堪与罗马帝国分庭抗礼的大帝国——帕提亚帝国(Parthian Empire),统治著从黑海(Black Sea)东部到里海(Caspian Sea)南部,以及从波斯湾(Persian Gulf)两岸沿岸以至靠近阿拉伯海(Arabian Sea)的大片疆土(今日的伊拉克东部、伊朗全境,以及阿富汗、巴基斯坦的部份地区)。
帕提亚帝国的官方信仰是祆教(Zoroastrianism, 或译为“琐罗亚斯德教”,又称拜火教)。祅教的特色是强烈的宗教二元主义(dualism),认为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是两股势力相当却又彼此对立的力量(注2)。对早期基督教影响颇深的摩尼教(Manichaeism),即是从祅教发展出来(注3)。
有意思的是,祆教虽然是帕提亚帝国的官方宗教,但当地人数不多的基督徒群体却没有受到多大的逼迫,其处境与罗马帝国的基督徒截然不同。早期教会学者Donald Fairbairn归纳出3个原因:
第一,帕提亚帝国在政治上较不集权,允许各行省有相当的自主权,在文化与宗教上采取寛容政策。第二,帕提亚帝国与罗马帝国是竞争对手,而当时罗马帝国敌视基督信仰。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帕提亚帝国视基督教会为潜在伙伴。第三,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在信仰祅教的波斯人眼中,基督教与祅教的教义竟有几分相似,至少比罗马异教来得亲近(注4)。
换句话说,罗马与帕提亚的竞争关系,影响了波斯基督徒的处境——你罗马人逼迫教会,我帕提亚就宽以待之。
好心做坏事!
聪明的读者,大概已隐约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且慢,中间还有一个重要的转折,那就是萨珊王朝(Sassanid Dynasty)的兴起。萨珊王朝又称为新波斯帝国(Neo-Persian Empire),它在主后224年取帕提亚而代之,成为统治波斯地区全境的庞大帝国。其全盛时期的版图,甚至比帕提亚帝国更大。
萨珊帝国一改之前帕提亚的宗教宽容政策,严格奉行祅教信仰,并开始整肃“异教”团体。首当其冲的,不是基督教,而是摩尼教(注5)。然而,由于萨珊统治者把摩尼教与基督教看成同一类宗教,因此对基督教的打击只是早晚的事。
随着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归信基督教,一场空前的逼迫正等待着4世纪的波斯基督徒。
主后3世纪末、4世纪初,萨珊帝国受到西方的罗马帝国和南方的阿拉伯游牧民族的侵扰。315年,归信基督教不久的君士坦丁大帝,得悉部分波斯基督徒的处境,好意写信给年仅6岁的萨珊君王沙普尔二世(Shapur II, 309–379),劝波斯当局放过基督教,对基督徒多加保护(注6)。
这真是名符其实的“好心做坏事”!首先,基督徒在波斯人数不多,向来都是低调的存在。经君士坦丁一说,顿时“见光死”,成为波斯皇室提防的群体。第二,君士坦丁的信相当于告诉波斯皇室,罗马帝国的宗教政策已改弦易辙,基督教不再是受逼迫的宗教。
随着时间的推移,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的地位日隆,波斯当局也越来越把“罗马间谍”的罪名扣在波斯基督徒的头上(注7)。
数年之后,君士坦丁打着保护基督徒的名义,准备挥军波斯。沙普尔二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也积极备战。337年,君士坦丁去世,沙普尔二世首先发难,两国正式开战。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20多年,史称“波斯—罗马战争”(Perso-Roman Wars of 337–361)。最终,两方都没有占到便宜。
正是在这段交战时期,萨珊帝国对基督徒发动了早期教会史上最严厉的的逼迫。
中央集权下的教会
大逼迫始于339年:首先,是加重税赋;接下来,是强迫基督徒参加祅教敬拜。
按第5世纪教会史学家索佐曼(Sozomen, 约400–450)的记述,沙普尔二世吩咐帝国首都的基督教主教西门(Simeon)和其他司铎,参加敬拜太阳的仪式。西门拒绝,遂被逮。最终,沙普尔二世在西门眼前,处决了上百位神职人员,最后才处死这位帝都主教(注8)。
接下来20多年间,沙普尔二世大肆逼迫基督徒,其范围之广、为时之久,比罗马帝国皇帝戴克理先(Diocletian persecution,于284–305在位)的残暴,有过之而无不及。索佐曼在他的著作中提到,在大逼迫中,能确定身份的殉道者有16,000多人。至于不能确定的,则多到无法计算(注9)。
萨珊帝国对教会的逼迫,和罗马帝国之前的逼迫有所不同——罗马帝国的逼迫通常为期不长,加上罗马独特的东西罗马分治的政治体制,西罗马地区基督徒受波及的程度并不高。萨珊帝国则是中央集权,沙普尔二世又长期执政,所以帝国全境的教会都遭殃。
直到363年,沙普尔二世击败罗马君王犹利安(Julian the Apostate, 又称朱利安,361–363在位)之后,针对基督徒的迫害才渐渐放松(注10)。
到了409年,萨珊王朝的伊嗣埃一世(Yazdegerd I, 399–420在位)才颁布谕令,正式停止对基督教的逼迫。
后人将殉道者的事迹集结成书,名为Acts of the Persian Martyrs。
我们可以学到什么?
故事就说到这里。那么,从4世纪波斯基督教的历史中,我们可以学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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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基督教的普世性。
我们过去对基督教宣教史的认知,大概是福音“一路向西”的行进——第1世纪从耶路撒冷到欧洲和北非,16世纪从欧洲到美洲新大陆,19-20世纪从欧洲和北美到亚洲地区。华人教会过去颇为热衷的“传回耶路撒冷”福音运动(Back to Jerusalem),即是从福音“一路向西”的敍事架构发展出来。
然而,与其说福音的行进是“一路向西”,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福音一开始就朝着“四面八方”传播。如同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的作者Vince Bantu所说:“基督教不是(后来)才成为全球宗教。她一直都是全球宗教(Christianity is not becoming a global religion; it has always been a global religion)。”(注11)
非洲、中东以至中亚地区,都有过辉煌出色、长达千年以上的基督教历史(注12)——是的,即使在伊斯兰教兴起后的几百年间,当地的基督教会虽饱受压力,却仍充满韧性地见证信仰(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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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现在如何,不表示过去也如何。
我们读历史时常常出现的盲点,就是以现代推想过去——在我们的认知中,北非、中东和中亚地区,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伊斯兰教的势力范围,而欧洲大陆打从一开始就是基督教世界。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北非、中东和中亚地区,并非一直都是穆斯林的地盘。欧洲诸国也不总是基督教社会的代名词。现在既不等于过去,也不决定将来。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在中东和中亚地区,有一批宁死不屈的基督门徒,以生命见证基督(注14)。“风随着意思吹”,历史的更替变化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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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政教关系的复杂性。
波斯教会的故事再次提醒我们,政教关系比我们想像得复杂。君士坦丁试图以政治手段“说服”沙普尔二世改变宗教政策,结果弄巧成拙,为波斯基督徒带来无妄之灾。
在当时的困境中,有些波斯基督徒渴望罗马帝国的介入,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然而另外也有不少人,努力回应社会的质疑,让基督信仰生根在波斯的土地上(注15)。
不管如何,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地说,4世纪的基督教会,没有都因君士坦丁而堕落——毕竟罗马帝国的教会再大,也只是普世教会的一部份。中东和中亚的波斯、非洲东部的埃塞俄比亚,以及其他的罗马帝国版图以外的基督徒,都在自己独特的文化、政治与社会处境中,认信同一位主,并回应时代的挑战。
作者为美国圣路易协同神学院(Concordia Seminary)历史神学博士。
注:
- Donald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The First Eight Centuries(Zondervan, 2021), 42-45. 另参:Vince Bantu, 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 Engaging Christianity Global Identity( IVP, 2020), 2–3。
- 严格来说,祅教算是“类一神信仰”(quasi-monotheistic religion),因为早期的祅教认为Ahura Mazda是善恶二灵的父亲,类似至高的创造主。但后来的祅教越来越多强调善恶二灵之间的对立和争战,成为名符其实的二元论宗教。参:Allen C. Myers, The Eerdmans Bible Dictionary (Eerdmans, 1987), 1093。
- 希坡主教奥古斯丁(354–430)回归基督信仰之前,曾多年跟随摩尼教,由此可见其宗教影响力已深入罗马帝国。
-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60.
-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62.
-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156–57. 君士坦丁信件全文,可参:Eusebius, Life of Constantine, 4.11–13, as quoted in Bantu, 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 19。
- Bantu, 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 21.
- Sozomen, Ecclesiastical History, 2.9-10, as quoted in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157. 另参:Kyle Smith, Constantine and the Captive Christians of Persia: Martyrdom and Religious Identity in Late Antiquit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6), 32。
- Sozomen, Ecclesiastical History, 2.14, as quoted in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158.
-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158.
- Bantu, 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 2. 中文笔者自译。
- Philip Jenkins, The Lost Christianity: The Thousand-Year Golden Age of the Church in the Middle East, Africa, and Asia—and How It Died, (Harper Collins, 2008).
- Jenkins, The Lost Christianity, 97–138.
- 基督教神学史中,一般称波斯地区的教会是“湼斯多留派”(Nestorian),是否认“神人二性存在于一位格”(Two Natures in One Person)的基督论异端。这段神学争议,其实冗长复杂,涉及神学用语、教会处境、政治角力等因素。不过无论如何,将所有波斯教会都当作异端并不公允。就事件经过,可参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225–62;就教义疏理,可参Donald Fairbairn and Ryan M. Reeves, The Story of Creeds and Confessions: Tracing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ristian Faith(Baker, 2019), 80–108.
- Bantu, A Multitude of All People, 21–22; Fairbairn, The Global Church, 16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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