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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风云变色(林秋如)

林秋如

本文原刊于《举目》23期

        到英国旅游的客人常问我,牛津和剑桥相比,哪个漂亮?我总觉得牛津的建筑宏伟,有皇家气派的厚重与傲慢,而剑桥的风格是贵族的庄重与高雅,揉合诗人细致婉约的气质,是令人放慢脚步来欣赏的地方。

        环绕剑桥主要学院的剑河与垂柳,那千丝怨碧,永远是观光客的惊艳。茵茵芳草的边岸,耸立著乳白色歌德式的建筑,任是斜风细雨、千霜万雪,也令人读她千万遍也不厌倦。

        观光客流连于剑桥的羊肠小径,忍不住抚今追昔,那一砖一瓦,都在向他们诉说历史的故事。然而,大概只有住在这儿的居民,懂得欣赏剑桥的天空,那浩瀚无垠的天 幕,活像希腊剧场,天天上演不同的剧码,多姿多彩的云朵,各有各的形态与架势,令人恣意延展想像的空间。天上舞台的荒诞诡异,叫人赞叹称奇,而人生剧埸的 风云变色,可让人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我们的生命就像一台戏,可剧本不一定出自我们自个儿的手笔。当剧本不合逻辑而我们却无由退场时,当如何自处?这是我在剑桥的思索。

        披着一身绚烂的阳光回家,见外子独自安静地望着后花园,那深邃的眼神藏着忧郁。他的指导教授在口试过程中,当场倒戈──这位新教授,发现自己陷入学院里的政治斗争,为了自保,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学生……

       系里的同学震惊不已,没想到那位神学院教授,竟然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没想到向来领导系小组学术讨论的外子,会遭如此下场。不服气的外子,也上诉校方。经过漫 长的审核,校方接受丈夫的抗议,准许他继续进行博士研究。但因外子所在的系中,能够指导外子所选的专业的,只有这一位教授,所以外子必须转系。

        年届45岁的丈夫,面对人生下半场,作出壮士断腕的痛苦抉择。他已厌倦学术界的派系之争,不愿再浪费中年的岁月,怅然决定离开剑桥。

        这场波澜,将我们卷入生命海洋的汹涌波涛里,乱了我们的方寸,模糊了我们的视线。下垂的手已无力掌舵,极目四望,只见一波波雪白的浪花,破碎、再破碎,犹如 心中编织多年的愿景,美丽一时,却终究化为泡沫,归于乌有。像一艘搁浅的破船,疲惫不堪地靠岸,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已如浩邈云烟,随风飘逝。

        在低气压盘旋笼罩的日子里,孩子们丝毫没有察觉,爸爸内心正经历一场地动天摇的震撼。餐桌旁的爸爸依旧是诙谐逗趣的笑匠,饭后的朗诵,把亨利五世的万丈豪 情,和李尔王老泪纵横的疯颠与凄凉,描述得绘声绘影,如泣如诉。孩子们听得入神,满脸钦慕的表情。在这个家里,他永远是全家人心目中的英雄。

        但这位英雄正走入悲怆。数不清多少个寒夜,他踽踽独行在冷清孤寂的剑桥街灯下,企盼刺骨的寒风可以吹熄心中的怒火。在步履维艰的漫步中,他将充塞胸臆的一箩筐问号,抛向黑暗中的上帝:

       “你为何要在旷野开道路、在沙漠开江河?你为何为我们预备接棒的同工,使我们放心离开德国?你为何为我们预备学费和生活费,使我们无后顾之忧,在剑桥进修和服 事?在一切看似不可能的景况中,你使一切成为可能。你使道路通达,使我们雀跃于祷告蒙应允的喜乐。而今,这扇门莫名奇妙地关上,你为何撒手不管?

       “在你没有难成的事,你为何选择沉默?我知道赏赐的是你,收取的也是你,但你何必大费周章地折腾我们这一家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的屈辱能带给你什么荣耀? 十几个教会支持我们在英国的生活与服事,我怎么面对他们?我们带着理想与异象,来到剑桥,为要装备自己,进入双职宣道的跑道。这一切的寻求、你一路的带 领、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成为荒谬而没有意义吗?”

        神沉默,外子的心幽暗。

        陪伴丈夫同走生命的低谷,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共 同承载那沉甸甸、无法释怀的凝重,却有着生命交融的美丽与温存。深知自己无法缠裹他的伤痕,只有伴着他,朗诵一首又一首的诗篇,或踩着记忆的铁轨,一一记 数神在我们生命旅途中的作为。因我深知,唯有耶稣带着钉痕的手,能抚慰他的伤痛。那双拆毁地上工程的手,正在建造永恒的工程,尽管那一刀一斧下得如此沉 重。我殷殷企盼衪划破长空,卷尽愁云的日子。

        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一位长辈与我们分享他走过低谷的经验,并提醒我们,神对我们的要求,不是成功,而是忠心。于是,我们静观神的下一步棋。
那部古老的圣书说:“神的意念高过我们的意念,神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神果然出奇招,将我们一军,带领我们回美国,在华人教会的英语堂牧会。在我们的心 灵地图里,从来没有牧会这条路,而神打开我们的眼界,扩展我们的视野,了解北美华人教会发展的困境与需要,我们便顺服跟随。

        曾经飞跃于学生工作的天地,驰骋于海外宣道的疆场,如今跨入牧会生涯,遨游在人生第三阶段的惊奇之旅,充满了刺激、挑战,与源源不绝的喜乐。环顾众生百态之际,轻敲每 扇灵魂的心门,体会牧者的胸怀,让我们深深敬畏神建造灵魂的工程。加上丈夫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英语堂牧会,却必须以流利的中文与同工配搭,我是台湾 人,却必须以英语为主要服事的语言,更让我们感到神实在很幽默。

        回美国的第一个夏天,全家到北加州的红杉森林公园度假。蓊蓊郁郁的红杉林高耸云天,茂密的枝叶将碧绿舒展、舖盖在蓝天下。这些红杉是全世界最高的生物,有些高达360英呎,树龄可超过2000年。

        宁静挺拔的红杉,让人自动放轻脚步来瞻仰它的伟岸。我信步走近河边的一棵红杉,惊讶于它镂空的树干和伤痕累累的树皮。原来,杉叶长年吸收雾气,可在树干里储 存几千加仑的水,加上厚实的树皮纤维组织,以及缺乏树脂,都是红杉抵御森林野火和病虫害的本钱。不过,连续多次的森林野火,仍会带给红杉极大的伤害。镂空 的树干和伤痕累累的树皮,就是火炼的痕迹。就连我眼前这棵栽在溪水旁的红杉也难逃火的洗礼。

        然而辽原的野火可以打开森林的天幕,让阳光照 进森林的土壤。火不仅减少了病虫害,也将森林土壤里的有机矿物质翻松,让红杉的幼苗在最佳环境中成长。去年的火帮助红杉长出今年的幼苗,今年的火清除地 面,预备让幼小的红杉籽生长。即使是那些受重度创伤的红杉,也会因此得益,冒出新枝新叶,继续生长。

        我走进镂空的树身,细细抚摸它的伤痕,不禁哽咽。造物主允许它经过火的洗礼,又赐给它足够的生命力继续发芽生长,让它身上伤痕,成为生命成长的记号,也是爱的记号。造物主对衪所钟爱的儿女,岂不付出更深刻、更细腻的爱吗?

        丈夫和我都不是旷达的人,回首萧瑟处,不见得有苏轼的坦荡潇洒,可以吟唱:“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对于我们深深的失望,神并未用语言来答复,但衪领我们 到溪水旁,看到红杉木,看到满身疮疤、伤痕的红杉,依旧苍劲挺拔,依旧生生不息。我仿佛听见生命的主宰在风中低语:“你也可以像我的红杉!”

作者曾任台湾校园团契全职传道同工、OMF宣教士,现住加州千橡城。

版权作者保留,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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