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嘉
編註:作者道出了許多人的創痛:許多父母因為本身沒有經歷過愛,也不懂得如何表達愛,只知以打罵養育孩子,造成孩子心靈無法抹去的傷痕。感恩的是,作者在基督裡找到了愛,因而能以“寛恕”代替“怨恨”,掙斷了那一條世代因襲、捆綁了她們母女多年的鐵鍊。
棒打中成人
我曾是一個愛的孤兒,在我年幼的時候,我的父母不懂得愛自己,不懂得彼此相愛,更不懂得如何去愛我們5個孩子。我是在母親的罵聲中長大,棒打中成人。
在鞭打下,我雖常忍著不哭,內心卻哭訴著問她:“你如果不能愛我,為什麼要生我?”
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廚房洗全家人的碗。母親站在旁邊監督我。她不斷責駡我偷懶,沒有把碗洗乾淨。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像一座大山壓抑著我。我的手一邊洗碗一邊哆嗦,唯恐她會突然襲擊我。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眼前一個東西一晃,我躲閃不及,那傢伙便落在了我右手的大拇指上,緊接著劇痛之後一股鮮血直湧而出。原來,她順手抓了把炒菜的鐵鏟打了下來。大拇指上的一小塊肉裂開了花,連鐵鏟子的木柄頭都被打飛了出去。
這個傷疤至今還在,天陰下雨疼痛了多年。
12歲那年,我來了月經。同班女生中,有一位比我早來,全靠她指點我如何縫月經帶,如何疊紙。我母親從未問過我這方面的事,也沒有為我準備過衛生必須用品。因為覺得她不愛我,又很畏懼她,所以我也從不去問她這方面的事。我每次都偷偷地用她的紙。有一次沒有紙了,我就偷了她的錢去買紙。她發現後因為“偷盜”罰我跪了一夜。下半夜裡,我趴在她的床沿睡著了。她醒來後發現,用棍子捅醒我,讓我繼續跪到天亮。當時,我的雙腿早已麻木得站不起來了。在那一瞬間,我立志長大後遠走高飛,永遠不再踏這個家門。
孰不知,這個念頭便註定了我後來的顛沛流離的命運。
想一陣痛一陣
16歲那年,我遠離家鄉,開始了在工廠的學徒生涯。5年後上了外語學院,畢業後成了一名德文翻譯。14年前自費留學到了德國,7年前又到了美國。無論走到何處,夢中常夢見我母親打我。這樣的夢纏繞了我20多年,夢中哭醒已是常事。
人生,尤其是一種漂泊的人生,本來就常有淒涼悲傷,少有溫馨愛撫。而每當我在事業上受到挫折,經濟上陷入困窘,愛情不順或身體被各種疾病襲擊時,多麼想喊一聲“媽媽”呀!多麼想伏在她的懷中訴說心中的委屈呀!可現實中的母親卻是不可呼喚的,過去的經歷像灑在傷口上的鹽,讓我想一陣痛一陣,是那種錐心的疼痛。因為沒有心中可以呼喚的媽媽,我甚至沒有心中的故鄉。
信主後我開始為我們母女的關係祈禱。漸漸的,我已不再強烈地怨恨她,並願意接她到美國探親。那時候,神給我的功課“寬恕”,我自以為已經及格了。
然而,在母親到美國探望我的10個月中,我重新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譬如,她疑心很重,對有些人的不幸常以懷疑代替同情。當我向她傳福音時,她會反駁,認為她的氣功大師張宏寶同耶穌一樣,是個神。她甚至說耶穌保守,不肯把他如何在海上行走,醫治瞎子以及起死回生的醫術之秘訣傳給他的門徒。
我慢慢失去了耐心和愛心,甚至忘了敬重她,只會大聲對她吼叫,毫不留情地批評她。有一次,她想用氣功為我治病。當她的手一接觸到我的身體,我就覺得反感,並馬上躲開。這件小事實在是我們母女感情距離的寫照。要彌合這樣的距離,何等之難啊!
在極度失望中,我仍然堅持禱告:“神啊!請你留駐在我裡面吧!請你對我母親講話,代替我!”
終於沖堤
我這樣試過無數次。可是那個充滿怨恨的舊我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躍然在我母親的眼前。有一天,我心中的怨恨終於決堤了。怨恨像一匹脫疆的馬,直棱棱地奔我母親而去。我把這幾十年的苦水,沒頭沒腦地對著她潑了出來。
她哭了。她既不能理解我的怨恨,而且早忘記了她傷害過我的行為。她認為我在捏造罪名傷害她。
可想而知,我們母女的關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她立即要回國。這一走,哪兒還有機會拯救我們的不幸呢?!我意識到:這恐怕會成為一種終生的不幸了。
我衝出家門,開車直驅查經班帶領人梁月衡姐妹的家。一路上我迫切地懇求神救我也救我的母親。作為凡人,我的力量已到盡頭,我的智慧已經枯竭。神啊!你若不救我,我將實在無力結束我們母女的不幸,也無能阻擋正在發生的災難了。
神聽到了我的呼救
當我到達月衡家時,波瀾澎湃的心已經平靜。平靜下來的心中騰起一個願望:我要同母親好好地談談。
可是,如何談?於是,我開始向月衡敘述事情的經過,同她一起禱告求神與我們同在。接著月衡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海嘉,我理解你恨你母親打罵過你。可是她曾經是個苦人,窮人,病人,甚至瘋人。她沒有上過一天學堂,沒有被人愛過,沒有得到過醫治,連個談心裡話的人都沒有過。像她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地位的家庭婦女,在貧病愁苦相交的關頭,不打罵孩子,也許她早就瘋了。”
奇怪,我竟覺得她講得有理,一向善辯的我竟啞口無言。我母親確實好幾次差點兒被送進瘋人院。當時的中國社會不可能提供給她心靈輔導和藥物治療(當然患者自己也很難承認自己有精神問題)。
月衡繼續婉轉地說:“海嘉,等你的女兒亞娜長大成人,她會很愛你,也會很幸福。但這不全是你的功勞。而是因為你的條件好:你有一個愛你的丈夫,你受過高等教育,你見過世面,讀過很多書,你不愁吃不愁穿,你甚至認識了天父上帝。你現在所擁有的哪一個條件,你母親曾經擁有過?”
我再一次啞口無言,是啊,我的條件確實比我母親當年好上一百倍。她幼年喪父,一生積勞成疾。養活5個孩子的生活重擔壓彎了她的腰,父親的婚外情更使她的日子成為煎熬。這種生活能使許多人心態畸變,甚至自殺。她那些年能活過來,已算個奇蹟。然而今天,我為她釀了一杯苦酒,這杯酒,將苦毒她的晚年。我難過得眼淚直掉,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永遠地軟了下來。那些怨恨不翼而飛,耳邊迴響著一個聲音:“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太》6:14)
對不起,媽媽
我回到家,立即拉著母親的手坐下,對她說:“媽媽,我對不起你。我決心再不會像剛才那樣粗暴地對待你、傷害你了!我要好好地愛你,關心你,讓你晚年做個幸福的媽媽。是神要我這樣做,在神面前,我不敢說大話,更不敢說假話。”她又哭了。很久很久,她才平靜下來,非常安然地平靜下來。神把我們母女的委屈都帶走了。
生活中第一次,我們母女心靈相通了。更大的奇蹟是,幾天之後,月衡興奮地告訴我,我母親決志信主了。不久後她便受洗,並且每天認真讀聖經和聽福音磁帶。
後來,我們母女常常促膝談心。我這才知道,原來她的童年,也是在我外婆的打罵中度過的。8歲時,她因忍受不了外婆的毒打而跳河自殺,幸虧被鄰居及時救起。在她那個時代,有太多的苦毒怨恨吞噬著人們的心。她小時候,鄰居中一富人家裡14歲的閨秀突然懷孕了,父母逼她講出孩子的父親是誰,結果姑娘供出是她的親哥哥。
父母立即找來兩個彪形大漢,在姑娘肚上放了一根大杠子,兩個大漢用力一踩,本來是要把嬰兒踩出來,結果那姑娘當場斃命。我聽了後對天長歎:如果那家人有耶穌的愛,那個姑娘就不會白白賠上年輕的生命了。她,她的父母,以及我的媽媽,我的外婆都是那個社會的犧牲品。我怎麼能單埋怨我的母親呢?
44年的歲月裡,母親的傷害是我最大的心靈折磨。然而,神藉著這一刻骨銘心的痛苦,讓我掙斷了那一條世代因襲、捆綁了我們母女多年的鐵鍊。神救了我,救了我的母親,甚至救了我的女兒。他告訴我,去做女兒心中可以呼喚的母親,成為她心中可依靠的故鄉。
作者來自成都,現住美國。
本文原刊於《海外校園》40期,原文鏈接https://yzd.oc.org/oc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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