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3.01.16
陈世贤
前言:我对亲职的困惑
父母委身在亲职中,到底主要是基于情感还是义务?
在本文中,我从信仰的角度,试着采用交错配列(chiasmus)的思考架构(前后以相反的概念对应段落,且将问题的核心置于中点),来回答自己作为一位新手爸爸曾有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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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留美时的孤寂(A1)
父母对孩子的悦爱(B1)
父母照顾孩子的辛苦(C1)
核心:重思乐意与义务如何并存(D)
上帝Hesed的悦爱(C2)
上帝Hesed的忍耐与坚持(B2)
留英时的温暖(A2)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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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留美时的孤寂
几年前,我独自在美国进修神学时,周遭只有自己会说中文。虽有来自当地华人教会的照顾与台湾弟兄姊妹的远程关心,还是时常感到寂寞。还记得有时希望晚上回到宿舍房间不是漆黑的,我会在离开房间前刻意留着灯,来营造出较温暖的感受(与假相)。单身的孤单、周围的寂静,令人难以忍受。
B1、父母对孩子的悦爱
后来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这样的寂寞再也没有了。
还记得当“砂糖”(我们孩子的小名)在妻子肚子8周时,在医院我第一次透过超音波听见他心跳时,那一分钟130多下的跳动声,带给我前所未有的震撼,随之是一股强烈的狂喜从心中冒出:“这是我儿子!我好爱他!”
无怪乎旧约中“怜恤”(mercy)与母亲的“子宫”同字。
圣经学者华尔基(Waltke)解释这字在使用时,总是伴随着一种仿佛父母对新生儿的深刻情感。(注1)我的孩子出生后是高或矮?是胖是瘦?头发多不多?皮肤黑不黑?虽都不知道,但我已经深深爱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我爱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或表现,而是因着他的存在本身而爱他,我“怜恤”他。
我深深认同鲁益师在《四种爱》中论亲情所说的,亲爱是一种最没有歧视的爱,也是谦卑的爱,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儿女是谁,却仍深深爱他们。
随着砂糖渐渐长大、能够抬头、学会翻身、开始爬行、试着走路……每个阶段的成长都带给我们夫妻无限的喜乐。每晚半夜去他房间(其实是客厅的一角),我看着他睡着的小样子,都忍不住伸手偷摸他的小手小脚,打心里喜爱他。
在这之中,我体会到对孩子的感受是自然的真情流露。我对他的照顾是我内在感受的表达,不需丝毫努力或掩饰,他的存在本身就使我喜悦。
C1、父母照顾孩子的辛苦
然而(父母们都知道,这个“然而”总会出现的),照顾孩子也有许多的辛苦。
还记得刚举家来到英国时,砂糖因时差还在适应,每晚哭醒个3-4次,疲惫的我们只能不断安抚。在他有了移动能力后,更是需要时常留意他,我们连上个厕所都得把握时间。现在,如果家里突然安静个1分钟,我都会直觉地感到疑惑:他一定又在某处做坏事了!
有段时间,我发现,我竟然开始怀念起单身留学的时光:当时是多么地自由自在呀,我可以自由地参加研讨会(而非陪孩子玩)、外出跑步(而非推著婴儿车散步)、悠闲地逛街(而非担心买菜太慢孩子等一下又爆哭)、读书到图书馆打烊(而非5点就收拾书包回家做家事)、关掉闹钟(而非起床安抚早起的他)。
不像现在,似乎一天是从孩子睡着后才真正开始。
渐渐地,刚成为爸爸时被需要的价值感变成了失去自己空间的窒息感。亲职更多带给我的不再是喜悦,而是责任与义务(这大概是为什么童话故事的主角很少是父母吧)。看着那些单身的同学们整天只需要为人际跟课业焦虑,我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运转:“家人阻挡着我迈向(事业上的)杰出。”
D、核心:重思乐意与义务如何并存
我们来到了本篇文章的核心点:“到底亲职是出于真实无伪的情感流露,还是出于需要费力维持的责任义务” ?
一方面,如果亲职的本质是对孩子的喜悦与热爱,为什么在关系中我时常感到辛苦?时常感到需要用心用力才能持续下去?为什么我无法永远兴奋地悸动着:“这是我的儿子,我好快乐!”
另一方面,如果亲职的本质是出于责任,这个关系是否有些勉强甚至虚假?设想情人节时男方送了一束漂亮的玫瑰花给爱人,面对女生的感谢与赞叹,男生轻轻地回了一句:“这没什么,男朋友的职责而已。”这关系怎还能继续?!
我相信,亲职是出于百分之百的真情流露。我不会忘记那时在诊间的狂喜,我也依然会在许多时候看着儿子,因着他的可爱(以及时常有的傻表现)感到欣喜。
但同时,亲职也是出于百分之百的责任义务。虽然时常感到辛苦,但这正好表达了“委身”比“我”更大。当我承诺爱对方、委身作对方的父亲时,我等于是给出了一个比我自己更大的东西——我在给出“我”的同时,又给出了“承诺”以及“未来”。
神学家沃弗(Volf)与妻子曾在不孕之苦中挣扎近10年时间。在献给两位养子的《白白舍去》书中,他以父亲角度思考圣经中的“给予”。他问道:“既然给予是义务,又如何能甘心乐意?”(两者都是圣经的要求)。
沃弗的答案是:“也许我们认为‘自由就是不受任何制约’的这种想法是错的。”(注2)
为什么当代人会觉得“乐意”跟“义务”无法并存?因为我们对“爱”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以为爱就是要开开心心、发自生物本性地感受与表达,任何一点勉强都不能牵涉其中。于是,当代人能给予对方最好的爱的礼物,仅是那个小信、容易背约、感觉倏忽即逝的自己。这礼物很诚实,却也很不安全,将人类带进历史上关系最容易破裂的一个时代之中。
C2、上帝Hesed的悦爱
信实的慈爱
关系的委身,如何是发自真实的悦爱,又是辛苦付代价的责任?
我们可以留意旧约圣经当中的希伯来字Hesed。这字在旧约中出现了240多次,超过一半在诗篇当中。
Hesed用在人际关系时,常指向人际间的仁慈与不离不弃(例如路得对婆婆拿俄米的爱,参《得》3:10)。然而,这个字也被旧约用来指上帝对祂所爱百姓的情感与委身,凡上帝为祂百姓所做的一切:创造世人、拣选以色列民族为见证、拯救百姓出埃及、与人立下盟约、派先知向王国发声等等,都是基于祂的Hesed。(注3)
这字没有直接可以对照着翻译的希腊文或英文。它至少包含两件事:“爱意”以及“忍耐委身”,是因为对关系的委身而持续付出爱,也是因为爱对方而委身在关系中。因此,有人将它翻译为英文的Loyal Love、Steadfast Love或Faithful Love。在中文语境中,台湾华神的林道亮前院长在《国度的真理》书中将之翻译为“嘿舍得”(音译以示这字的丰富)或“信爱”(信实的慈爱)。
上帝对我们的悦爱
首先,Hesed是上帝对世人那流淌著的悦爱。祂因爱创造世界,也爱祂所造的一切,这是如此地顺其自然本性。祂深爱着祂所爱的人,不是因为人有多顺服祂、也不是因为人对彼此有多崇高的情操令祂欣赏,而是因为祂就是如此地爱人。
我们可以从雅各向上帝的祷告中看见这点,雅各的前半生有许多的狡猾与小信,当他被迫面对当年要仇杀他的哥哥时,他深知自己的不配,于是他向上帝说:“你向仆人所施的一切慈爱(Hesed)和诚实,我一点也不配得。”(《创》32:10)雅各是对的,但上帝的Hesed本来就不是照着他表现才有的。
身为一位人类父亲,虽然我没有如上帝那般“创造”我儿子,我只是“生”我儿子,但我也体会到这种无条件地深爱着对方的Hesed。
B2、上帝对我们的忍耐与坚持
另一方面,Hesed也是因为爱对方而委身在关系中,当委身的对象时常不忠实或犯错时,“委身”就需要忍耐与付代价。
在《民数记》中,以色列百姓埋怨上帝、想拿石头打死摩西亚伦,当时上帝在怒中想惩治百姓,摩西赶忙为百姓求情说:“求你照你的大慈爱(Hesed)赦免这百姓的罪孽,好像你从埃及到如今常赦免他们一样。”(《民》14:19)于是上帝不击杀百姓。在这情境中,上帝忍耐,不以百姓当受的惩罚对待他们;同时上帝也付代价,百姓的举动使上帝的名受亏损,上帝不向百姓讨回公道,因此需要自己承担名声亏损的代价。
面对犯罪的百姓,上帝在《以赛亚书》中说:“我的怒气涨溢,顷刻之间向你掩面,却要以永远的慈爱(Hesed)怜恤你。这是耶和华你的救赎主说的。”(《赛》54:8)学者说当百姓犯罪,上帝以怒火相待是正确的反应,也是必要的反应,但上帝不使祂的怒火是最终的反应,借着Hesed,祂不毁灭祂的百姓,这就是一种忍耐。(注4)
我们可以说Hesed是“辛苦的”,因为它意味着忍耐与坚持。委身的Hesed令我们看见,爱是自我设限,不同于当代自由观视自由为完全地随己意独行。
旧约的上帝既自由行事、又自我设限,为世人的益处着想,这付代价的忍耐之爱在新约的基督耶稣身上具体呈现,因着不放弃世人,上帝在十字架上亲尝死亡这最严厉的代价。
身为一位父亲,虽然我没有如上帝那般为所爱的人忍耐数百年(以色列历史)、并最终牺牲自己接受死亡,我只是忍耐几个月(未来应该会是几年)并牺牲一些个人时间,但我也稍微体会到这种因着委身关系而付代价的Hesed。
在上帝那儿,我们发现原来对关系的委身,可以既是发自真心的悦爱,又是辛苦付代价的责任(或说对承诺的坚持)。
A2、留英时的温暖
几周前与母亲通电话。电话那头,母亲感恩地说幸好我这趟出国时已经结婚生子,至少在寒冷的冬天回到宿舍时家里有人、厨房有食物。母亲这般有感而发,其实也说中了我的心声。虽然持家有许多的辛苦,但我发现仍有许多可以感恩的事,甚至应该说,这一切的辛苦反过来成为我感恩的原因。这辛苦,使我明白自己的爱是何等有限,也因此赞叹上帝Hesed的大爱。
在《家庭神学》中,黄国维博士提到:
“已婚者和单身者要明白每种状况都有困难和祝福,不用彼此羡慕。单身者……可以享受已婚者没有的自由,不过这自由是有代价的,就是要面对禁欲及孤单的挑战,持守单身的贞洁。……至于已婚者,当他们遇到婚姻困难或背负家庭重担时,不用缅怀单身生活,要记得家人给他们的亲密和支持是单身者没有得到的。结了婚的人也要持守婚姻的专一和忠诚。每个基督徒都是自由的,只是这自由并非世俗那随心所欲、没有限制的自由。”(注5)
结语:亲职扩张我们对爱与委身的认识
亲职使我更深学习什么是爱、意识到自己与上帝那神圣Hesed之爱(以及我妻子对我与孩子的爱)相差遥远。但在这过程中,我也渐渐明白:育儿是一份礼物,一份有重量的礼物。它是礼物,因为它是来自上帝的生命恩赐;这礼物也是有重量的,所以它使我们对何谓自由有新的认识,并锻炼我们的生命肌肉。
亲职之爱既是真情流露的喜悦之爱,也是因委身而忍耐的忠实之爱。沃弗说:
“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啤酒或汽水,旁边还放著垃圾食物,看好几个小时的电视──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你日以继夜工作,不是因为必须养家餬口,而是为了想在车库停放一部优于邻居车款的车──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你起身离开沙发去和孩子玩……这就是不平常的事了。为什么?因为你在施恩付出……当一个人给予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变得不平凡了,因为那是神的恩赐经由这位给予者而涌流出来了。”(注6)
如此,我那来自文化的“自由就是不受拘束”的偶像观念被击碎,换来马丁·路德那所谓“自由就是为爱甘愿服事人”的基督徒的自由。(注7)
作者毕业于中华福音神学院、普林斯顿神学院,曾任台湾康华礼拜堂传道,目前于牛津大学进修。
注:
- Bruce K. Waltke, “The Book of Proverbs, Chapters 15-31,” The New International Commentary on the Old Testament (Grand Rapids, MI: Wm. B. Eerdmans, 2005), 417-418.
- 米洛斯拉夫•沃弗(Miroslav Volf),《白白舍去:在恩典被剥夺的世界中继续给予,继续饶恕》(台湾台北:友友文化,2009),78-79。
- Zobel, “חסד, hesed” in G. Johannes Butterwick, et al. eds., The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Old Testament, Vol. V. (Grand Rapids: Eerdmans, 1986), 62-3.
- D. A. Baer and R. P. Gordon, “חסד” in Willem A. VanGemeren e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Old Testament Theology & Exegesis, Vol. 2 (Grand Rapids, Mich: Zondervan, 1997), 214.
- 黄国维,《家庭神学:独身、婚姻和家庭的神学反思》(台湾新北:校园,2022),156。
- 沃弗,64。
- 可参考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基督徒的自由》(台湾台北:道声,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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