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3.05.06

牧真

 

1977年4月30日下午，14位母亲聚集在阿根廷总统府前的五月广场。

在军政府的统治下，一切游行、示威、集会，皆为非法。因此，她们绕着广场“散步”。没有标语，没有口号，唯一能显示出她们与他人不同之处，只有她们头上的白色头巾，以及，此后每周四下午三点半开始的环形散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10月中，散步的队伍，已经从14人扩大到237人。许多阿根廷人开始问：这些妇女是谁？答案是：她们是失踪者的母亲、祖母和妻子。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1976年，阿根廷军方发动政变，推翻了萨贝尔·庇隆夫人（Isabel Martínez de Perón）总统治下的政权。豪尔赫·魏地拉将军（Jorge Videla）担任总统，并在全国展开了一场秘密的恐怖运动——“肮脏战争”，消灭 “颠覆分子”。

全国有大约5,000人被杀害，30,000人被绑架，还有不计其数的人被折磨和强奸。许多人在半夜，被拉上空军的飞机，搭乘飞往大西洋的“死亡航班”，然后被直接扔到海里。当权者手段残忍，气焰嚣张。

 

一项艰巨任务

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提名、拿下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的《阿根廷，1985》（Argentina, 1985），便是以上述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追求真相和践行正义的故事。

导演桑迪亚哥•米特雷（Santiago Mitre）用生动的电影语言，描述了1983年对阿根廷法西斯军事政府的审判。影片开头的字幕显示：

1983年12月，在经过7年的军事独裁之后，阿根廷恢复了民主。总统阿方辛下令，以“反人类罪”对前军队指挥官进行审判。

电影中，1985年，检察官胡里奥·斯特拉塞拉（Julio Strassera），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起诉军方高级成员犯下反人类罪。他起诉的军事领导人，在阿根廷仍有相当大的权力和影响力，而参与起诉的人，例如胡里奥（和家人），会受到安全威胁。

资深律师纷纷拒绝接手这桩案件，经过一番波折，胡里奥与助理检察官奥坎波，终于组建了一支年轻的起诉团队。由于军政府在全国各地犯下滔天暴行，胡里奥团队前往各地的军政府监狱，采访受害者及亲属，在短短的17周内，收集了709起案件的证词。

在证人中，有一位名妇女叫阿德里亚娜（Adriana）。她在被绑架期间，腹中胎儿临盆，因此被迫在一辆行驶的汽车后座上，裸体戴着手铐、蒙上眼睛生产；产后也不允许抱她的新生儿。这足以表明军政府的残酷。

还有许多人作证说，他们的家人被带走，从此再也见不到。

案件之初，很多人仍视那些被告为阿根廷的救星，是他们将国家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随着受害人纷纷讲出自己或家人被军政府残酷虐待的经历，随着无数令人心碎的证词，全社会的情绪开始反转。甚至连一些亲法西斯政权的人，也被深深触动。

在结案的时候，胡里奥发表了一篇激昂的陈词，呼吁伸张正义。在这篇至关重要的结案陈词中，他表示“放弃任何原创权利”。这意味着，这份陈词不再属于他个人，而是代表着每位寻求真相与正义的阿根廷人。

判决结果好坏参半，或可算原告基本上取得了胜利。然而胡里奥几乎没有让自己放松片刻，就走到打字机前，准备上诉……

事实上，正如电影所说的，军政府罪行的案件，至今仍在审理。很多时候，实现正义无法一步到位，而成为持续寻求真相的过程。

 

为正义而战

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这次审判是多么不寻常。直到今天，还没有其他拉丁美洲国家，以这种方式起诉自己的军政府领导人。就像胡里奥说的：“我在准备自纽伦堡审判以来，史上最重要的审判。”

这审判，有出于正义的迫切需要，也防止独裁主义和恐怖主义祸害再次发生。

许多人不想趟这趟浑水——大约90%的司法人员，不想卷入这次审判。他们很害怕。相当一部分人仍然支持军队。这些司法人员令人失望，但是年轻的法学毕业生和新人律师，愿意寻求正义。特别是他的副手奥坎波，出身于军人家庭，但相信法治，相信正义。许多证人害怕遭到死亡威胁，但是仍然有许多证人愿意挺身而出。

胡里奥团队意识到这一审判的重要性，他们必须在黑暗中为人们带来光明。否则，刽子手就会继续妄为，正义得不到伸张，事实会被谎言继续掩盖。

胡里奥说：“只要那些人仍然逍遥法外，我们谁也保护不了。虽然悲哀，但这是事实。”

敌人明目张胆地进行恐吓威胁，但胡里奥未被吓倒。国家历史的重担，压在胡里奥的肩膀上。胡里奥告诉法庭和阿根廷民众：“这是我们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胡里奥内心不是没有恐惧，但面对尘世暗夜，他选择勇往直前。

开庭第一天，9名高级军事官员，因侵犯人权而被带到被告席上。当天法庭就受到炸弹威胁。胡里奥相信，这是军政府的支持者做的，目的是推迟审判。他说服了法官，顶住压力。

当被告方律师团百般阻挠审判进程的时候，主审的法官亦坚定地说：“审判照常进行！”

审判过程，全程录影。部分画面在全世界转播。阿根廷人夺回了自己的国家，追究军方的责任，并继续起诉其他需要对失踪事件负责的人。政府还成立了“决不让悲剧重演”全国失踪人员委员会。

《阿根廷，1985》提醒我们，在最可怕的情况下，正义仍可以取得胜利。胡里奥、奥坎波和其他勇敢、正直的律师，点燃了一座希望的灯塔。他们传递的信息，不该被遗忘。

 

不退缩，不放弃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胡里奥父子的对话。胡里奥的儿子问父亲：“要把魏地拉、马塞拉这样的人送进监狱？”父亲说：“我会尽力让所有犯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儿子又问：“这样不是很危险吗？他们可能杀了你。你就不能拒绝这样的工作吗？”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胡里奥承认自己渺小，也说过“历史不是由我这样的人创造的”，但他并没有逃避自己应尽的责任。

电影中，伸张正义的声音，在整个法庭回荡，令人振奋。然而，这声音也可能随时消失，因为施行正义需要勇气与行动。惩治邪恶并不能靠谁人的一己之力，而是需要许多热爱良善、喜爱公平正义的人齐心努力。

当起初伸张正义无望，卵不敌石时，人们没有放弃。

1982年12月10日，广场母亲们号召进行24小时名为“抵抗行军”的示威活动。那一天，许多的母亲和市民，举著失踪家人的大幅照片，走上街头，呼喊著“要真相，要亲人”。

正义如狂风席卷而至，掀开了军政府邪恶的遮羞布。军政府成了人人指戳的对象，军政府的合法性也随即崩溃。五月广场母亲们以连续五年的行走，终于迎来了黎明前的曙光！

 

胡里奥的正直

胡里奥的正直令人印象深刻，他愿意为正义而战。虽然“正直”有时被简单地用作诚实或善良的同义词，但它有更深层的含义。韦伯斯特字典告诉我们，“正直”（Integrity），有“完整的品质或状态”之意。换句话说，一个正直的人，是完整的、健全的。

胡里奥的正直，让我想到约伯。

圣经中说约伯正直。面对接踵而来的苦难，约伯妻子甚至叫他去死，去诅咒上帝。然而约伯并不放弃他所坚持的核心价值观：“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伯》1：21）。

约伯在患难中和在万事亨通中，都不改变。他不会在顺境中相信上帝是伟大且有怜悯的主，也不会在苦难中离开上帝。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无论生与死，他对宇宙的至高主的坚信，从未改变。

这就是约伯的正直。有时，人们想要放弃道德承诺；有时，来自同辈的压力会说服人接受错误的角色或身份……然而，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约伯式的正直，使人坚定，不放弃原则。

当一个人坚持他的完整性，他就不会轻视人们对正义的需要。正直的人不会忽略正义，不会忽略良心的提醒，不会对他人的需要袖手旁观。圣经说：“要为不能自辩者说话，为一切不幸的人申冤。你要发言，秉公审判，为贫穷困苦者主持公道。”（参《箴》31：8-9，当代译本）

影片中的胡里奥，作为司法人员，他是为人主持公道的代表。他不愿浑噩一生，把工作当做糊口的工具。这对基督徒律师是个提醒，不要辜负律师的神圣使命。

路易斯（C. S. Lewis）曾呼吁，基督徒应努力反对错误和不公正之事。“基督教认为，在这个上帝创造的世界，有很多东西偏离了正道。上帝向我们大声疾呼，坚决要求我们回到正道上来。”（注）

上帝呼召基督徒在各自的岗位和身份上活出正直、热爱正义的人生，因为在将来，人人都要面对上帝公义的审判。

 

注：C. S. Lewis，《返璞归真》，汪咏梅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55。

 

作者是大陆传道人，毕业于音乐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