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3.07.24
悯慈
《麦地冲的歌声》,是中国独立纪录片制作人胡杰,于2016年拍摄的电影作品。
胡杰1958年出生于山东,曾在新华社江苏分社任影视编辑。从1995年起,胡杰拍摄了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纪录片,从以农民、矿工等边缘群体为主体的《远山》(1996)、《平原上的山歌》(2001)、《在海边》(2003)、《媒婆》(2003),到历史敏感题材《寻找林昭的灵魂》(2004)、《我虽死去》(2006)、《文革宣传画》(2007)、《东风国营农场》(2009)、《我的母亲王佩英》(2011)、《星火》(2013)等(注1)。
寻找林昭的灵魂
使胡杰名声大噪于海内外知识分子群体的,是他辞去工作、花6年时间制作的《寻找林昭的灵魂》。很多人通过这部纪录片,才知道林昭的名字。也有人在看过这部片子之后,决志信主,因为他们从林昭的言行和生命中,认识了耶稣基督(注2)。
林昭这个人物,甚至深刻影响了胡杰本人,增加了胡杰对基督教的认识,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麦地冲》这部影片的诞生。
林昭,1932年出生于苏州,就读教会学校。1954年,以江苏省第一名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1956年被划为右派。自1960年起,林昭两度入狱,并于1968年以反革命罪,在上海被秘密枪决,终年36岁。
在狱中,林昭以血为墨,写下了大概20多万字(注3),反对极权制度,反对“奴役暴政”。她的坚定不移,使她在狱中遭受了残忍的虐待。
后来的研究者不禁疑问:为什么林昭会有如此坚定的道德勇气?什么是她独立思想的精神源头?答案是:当其他右派都在马列著作中寻找真理时,基督教信仰给了林昭不同的价值体系。
在血书中,林昭多次提到自己的信仰,比如她每周日早上一个人做礼拜,在监狱里唱赞美诗。并且,林昭认为,她的抗争不是个人的,也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同时也是一种属灵的抗争,是善恶之争。她称自己为“奉十字架作战的自由之士”。
片中,胡杰用旁白,读了一段林昭的血书:
“作为一个人,我为自己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力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了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为什么我对你们怀抱着一副人性、那么一副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的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力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查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现露出来的人性的闪光,从而查见到你们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
短短的一段话,体现出林昭身上的饶恕、公义、盼望和爱。在极其黑暗的年代,多少人振臂高呼革命口号,被阶级斗争观念洗脑,像林昭这样流血流泪,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纯净灵魂太少了!信仰给了她抵抗极权的力量和勇气!
虽然在改革开放之后,林昭两度被平反、宣告无罪,但是中国官方历史叙述中没有林昭的名字。因为她的思想对于当代人仍具有感召力,其墓地至今仍被监视器所监控。
在影片中,提到林昭的信仰时,胡杰切入圣诗和基督受死的画面。影片末尾,在暗示林昭被杀害之后,接续的是文革时期的种种片断,画外音是拉丁文圣诗《平安夜》(Silent Night)——也许,胡杰想用圣洁的童声,来洗净那个年代的暴力、邪恶和荒唐。
麦地冲的歌声
在这部影片之后,胡杰常常在历史影片中,穿插基督教圣诗。
2015年,胡杰听说,云南山沟里很穷的一个地方,人们唱歌像欧洲教堂唱诗班一样好听。于是,胡杰来到了云南麦地冲,拍摄了一部纪录片。
在映后访谈中,胡杰说,纪录片的拍摄过程,好像有上帝带领。每一个镜头都像是上帝安排好了。影片只用了7天便完成了(注4)。
如果说胡杰之前的片子,都是带观众去反思那些封存在黑暗角落的民族历史,那么《麦地冲》明显少了些沉重,多了期盼和赞美的亮光。
×伯格理创造的奇蹟
这部纪录片,以访谈为主,介绍了基督教在云南中部麦地冲地区,大花苗族的百年发展史,并记录当下苗族人的信仰生活。
20世纪初,来自英国循道公会的牧师伯格理(Samuel Pollard, 1864-1915),首先在贵州石门坎建立了教堂。随后福音南下,传到云南中部武定地区, 给苗族社会最底层的花苗人,带去了极大的盼望。
为了融入中国文化,伯格理几乎改变了自身的一切(除了容貌无法改变之外),并创建了一套“老苗文”,结束了苗族几千年没有母语文字的历史。这是伯格理创造的奇蹟之一。
伯格理将圣经中的福音书,相继译成苗文出版、发行。 “……没有人能够估量出,圣经的光辉到底对苗族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王树德,《石门坎与花苗》)
受到循道会资金的支持,伯格理不仅在当地建立了教堂,还办起了学校,设立了免费诊所,几十年内培养了一大批知识分子,使石门坎成为当时“西南苗族的最高文化区”(注5)。
基督教的传入,对当地人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不再拜石头、信鬼, 而是周一至周五读书,星期天做礼拜。如片中麦地冲教会的张长老所说:“不识字的开始读书认字,不会洗脸的也会洗脸了。”
影片中受访的七八十岁的苗族老人,大都会说普通话。这是很多汉族地区都未能达到的教育水准,也可看出伯格理乡村建设模式的成功之处。
×不夸夸其谈,但默默奉献
胡杰在映后座谈中说,当地村子非常干净。与他同行的司机(监视其拍摄的公职人员),甚至不好意思扔烟头。这一细节,在影片中也有所反映。
影片中,镜头拍到村民早上打扫教堂周边。胡杰问一位弟兄,这是每天安排人,还是大家自愿来扫地?对方回答:是自愿的。胡杰接着问:“你们还要下地干活,为什么还这么早来打扫卫生?” 弟兄谦卑、害羞地回答:“为了干净,方便大家。”
胡杰问这个问题,明显是感觉到,这种“自愿”行为,与“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主流文化,大相径庭。
还有一个细节,使胡杰这个“外人”感到特别——村民集体为教堂前面的广场铺水泥地板,劳动间歇一起吃西瓜。西瓜是一位弟兄奉献的。胡杰问:“这个地方大家是不是经常奉献东西?”弟兄羞涩地笑着,回答:“是的。”这里的人,不会夸夸其谈,但会默默奉献。
歌声飘荡在教堂和田间
除了介绍历史之外,胡杰用大量的篇幅,记录了苗族人的歌声。从孩童到大人,他们的歌声飘荡在教堂和田间地头。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些歌唱的场景,令拍摄过众多黑暗、沉重历史题材的导演,不禁赞叹“太好了!”
片中苗族孩子们喜乐地唱 《哈利路亚,我们欢迎你》、《我要向高山举目》……与文革时期,孩童满腔怒气地唱革命歌曲,形成鲜明对比(参胡杰另一部纪录片《文革宣传画》)。
《哈利路亚我们欢迎你》、《我要向高山举目》
截图取自《文革宣传画》
从影片中,我们还看到,苗族妇女白天在田间地头唱赞美诗歌,晚上走路几小时,去教堂排练唱诗到深夜。她们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没有漂亮的衣服和精致的妆容,也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却目光清澈、神态安详,与其他现实主义影像中的农村妇女形象截然不同(注6)。
当她们在劳作间隙,用汉语、苗语齐声唱《我的神,我敬拜你》,胡杰对一位苗族弟兄说: “这个歌唱得非常好!”对方不卑不亢、自信又自然地回答: “感谢神,不是我们唱得好,这就是神的恩典。是神赐给我们苗族的。感谢神!”
胡杰在映后座谈中,提到这个片段:“这些特别朴实的人,他随便说出来的话,境界都非常高。”这和另外一位基督徒导演甘小二,对于中国农民基督徒的观察有相似之处:“说著不是农民‘应该’说的话,这是基督教在中国的一个现象。”(注7)。
可以说,信仰改变了身处底层的花苗人,改变了他们的知识教育层次,以及生活习性等诸多方面。他们活着不只是为自己,还会为他人考虑。没有充满焦虑和争竞,而是安静地生活,做好手头的事。他们不像很多农村人那样无知、无力,而又贫苦、贪婪;他们衣衫褴褛却充满感恩、喜乐。男人卖力干活,女人唱歌劳作,彼此相称“弟兄姐妹”,气氛融洽。
这是成为上帝见证的子民。
片尾,几位长老表达了对下一代的信仰状况的担忧——因为受到现代科技和电影电视的影响,苗族青年人开始更加向往山外的世界,开始像外邦人一样追求“金钱、房屋和田地”。
不得不说,在物欲横流、盲目追求现代化的社会,保持纯正的信仰愈发具有挑战性。愿上帝保守属祂的子民,在末世都能站立得稳!
注:
1. 胡杰的纪录片作品大多数都可以在Youtube上免费观看。
2.《圣女林昭与中国教会的复兴》,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p=20065。
3. 连曦 ,《血书:林昭的信仰、抗争与殉道之旅》,(台湾:商务印书馆,2021)。
4. 《呼吸的见证》,胡杰作品座谈会”,3/4/2019.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z-TytMVzyM。
5. 走近石门坎,http://shimenkan.org.cn/。
6. 不同时期的中国电影对于农村妇女有不同的再现方式。社会主义时期,电影中的农村女性常常是积极的党代表或者农业建设的能手,如《李双双》(1962);改革开放初期,电影中的农村女性开始表现出对城市和现代化的向往,如《野山》(1986);而2000之后反映社会现实的独立电影中,农村女性常常是愁苦的被欺压或者拐卖的形象,如《盲山》(2007)。
7. 张亚璿,《甘小二访谈:我想拍人的软弱》,2003。甘小二提供。
作者为文化研究博士,艺术学硕士,现居美国弗吉尼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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