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祖鲲
本文原刊于《举目》16期
其实在基督教圈子里,受后现代思潮影响最深、最早的,乃是神学方面。因为任何的思潮都是先由学术圈子里开始酝酿的,然后才会逐渐影响到社会大众。所以“后现代”现象固然是这二、三十年才受到注意,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后现代思想已经开始影响了基督教的神学发展。
启蒙运动与自由神学
当启蒙运动及理性主义在欧美独领风骚时,基督教的神学思想也自然深受其影响。首先,产生了所谓的“自然宗教”的自然神学(Deism),英国哲学家洛克 (John Locke, 1632-1704)应该算是始作俑者。他们一方面强调神的存在及道德律是可以用理性来论证的,但是又否定以圣经及教会信条为骨干的“启示宗教”。对他们 而言,神蹟及预言的应验既然不合乎理性,因此,都是迷信或无稽之谈。在美国开国元勋中,如杰佛逊、富兰克林等人,大多是自然神论者。
但是,也有些人不满于自然神论者,将宗教变成淡而无味的哲学了,于是想另辟蹊径。被称为“现代神学之父”的士来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 1768-1834),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他虽然强调宗教体验,但却鄙视他认为不合时宜的教条和教义。基本上,他否定一切所谓超自然的事物,如神蹟及 耶稣的道成肉身等,也否定代祷的功效。后来的自由派神学家,都采用他的观点及思路。他们共同的特色是:
1.对现代思想的观点完全认同,并想照着现代知识来重建基督教信仰。
2.强调每个人都有批判和重建传统信仰的自由,很多人因此背离了传统信仰的教义。
3.自由神学的重点在于基督信仰的实际和伦理层面,因此,后来发展出所谓的“社会福音”。
4.他们借着圣经批判学的研究,否定圣经是超自然的启示。
换句话说,自由神学将神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完全一笔抹杀了,而只一味强调信仰的“临在性”(Imminence)。李察‧尼布尔 (Richard Niebuhr)也曾一针见血地批评自由神学的基督教,乃是“一位没有义愤的神,在一位没有十字架的基督的协助下,将没有罪的人带入了一个没有审判的国 度。”
后现代思潮与“新正统神学”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敲响了现代思潮的丧钟。因此,启蒙运动所带来的乐观主义、古典自由神学及社会福音,也都一并被扫除殆尽。随之而起的后现代思潮,则孕育了二十世纪风云一时的“新正统神学”(Neo-orthodox)。
其实新正统神学,是受到一位没没无名的”忧郁的丹麦人”祈克果(Soren Kierkegaard, 1813-55)思想的启发。祈克果反对当时的主流观点,即理性足以回答关乎生命的宗教问题。他认为真理不是非人格的,不是借着不动感情的理性思考可以获 得的。因此,追求真理的起点不在于置身事外地、“客观”地思考宇宙问题,而应主观地从各人生活的情境中开始去探索。所以,作基督徒便意味着,当理性走到尽 头时,我们愿意用“信心的跳跃”(Leap of Faith)来冒险。
祈克果这种强调要主观地从自己生活情境中去体验宗教,并探索生存 意义的态度,使他与德国哲学家尼采被并列为“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的先驱人物。而存在主义,正是后现代思想的潮流之一。只是世俗的 (或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将无可避免地走向灰色、悲观、极端自我中心的虚无主义之死胡同里去。法国的沙特是其中一个代表人物,他的名言是:“人生就是个死 谷”。然而以基督教为基础的存在主义,却成为新正统神学的起点。
巴特(Karl Barth, 1886-1968)不但是“新正统神学之父”,也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基督教思想家。他是瑞士人,受教于德国自由神学的诸位名师之下。但是当他牧会 时,发现自由神学对民生疾苦只是隔靴搔痒的。加上1914年时,几乎所有他的神学教授都签名支持德国政府的战争政策,在心灵的徬徨及震撼之下,他开始再思 自由神学的谬误。1919年,他出版了《罗马书注释》,使他一夜成名,也为十九世纪古典自由神学划下了休止符。
巴特重新强调神的超越性, 但是他承认是受到祈克果所强调神的“全然不同性”(Wholly Otherness of God)观念的启发。祈克果认为人的理性必然无法完全理解神,所以神自我启示的吊诡性真理,必须由人类有限的心思,借着信心的跳跃来拥抱住它。因此巴特强 调,神、福音、永恒与救恩等伟大的真理,都是与人的经验或理性全然不同的,我们必须以顺服的态度接受这“从上而来”的神的启示。
与自由神学家的观点背道而驰的是,巴特重新肯定圣经是基督教神学的唯一资源。但是他对圣经的观点,却引起许多的误解、争议与批评。自由神学家认为他退回到传统的 “字句灵感论”去了;基要派则攻击他否定“圣经无误论”。事实上,巴特的确是认同高等批判理论的,他也不认为圣经就等于神的话。但他认为,圣经中“包含” 神的话,而且圣经在某个事件中对我们“成为”(become)神的话。
巴特与其他的神学家,如卜仁纳(Emil Brunner, 1889-1966)、布特曼(Rudolf Bultmann)等人,既不完全接受传统信仰的教义和圣经无误的观点,但也不认同自由神学的理性至上论。因此,他们折衷的立场被列为“新正统主义”。
到了六○年代以后,许多比新正统派更激进的神学潮流开始兴起。虽然这些神学流派观点各有不同,但是,他们都同样深受后现代思潮及存在主义的影响,强调信仰的 “当下”意义。因此,他们都否定理性在宗教探索上的功用,而强调以主观情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体验来代替,所以产生了种种所谓 “情境化神学”,诸如“黑色神学”(Black Theology)、“女性神学”(Feminist Theology)、“解放神学”(Liberation Theology)等。但是同时,他们又否定启示性真理的存在,拒绝承认基督教福音的独特性,而肯定多元主义的宗教观。例如“进程神学”(Process Theology)就是其中一个模式。
福音派神学的奋起
当十九世纪的自由神学风起云涌时,大部分的主流派神学院都落入这些所谓“新派”的掌握之中。因此,许多保守派的神学家纷纷离开这些主流派神学院,另外组成圣经学校及新的神学院,想与新派的神学院分庭抗礼。但是这些 被称为“基要派”的保守派神学院,无论在人数上或学术水准上,都无法和新派的神学院相提并论。而且可惜的是,这些基要派的神学家们,大多数以维护信仰的 “纯正”为理由,却采取自我隔离的态度,拒绝参与各种神学思想的对话或讨论,以致于在社会主流思想中销声匿迹了。
但是到了1950年代开始,情势有很大的转变。在卡尔˙亨利(Carl Henry)的呼吁及领导下,一批持守传统信仰的神学家,除了极力维护正统的神学外,也开始积极参与神学的讨论,他们被称为“福音派”,以与早期的基要派有所区别。
经过四、五十年来福音派共同的努力,如今福音派神学院已经成长茁壮,不再是吴下阿蒙了。据统计,1960年全美国人数最多的十大神学院,除了四间浸信会神学 院外,全部是新派的神学院。但是到了1990年,十大神学院中只有一、两间是新派的,其他如三一神学院、富乐神学院、达拉斯神学院及四间浸信会神学院都是 福音派的。因此,福音派的神学思想,不但已经在基督教神学界取得一席之地,甚至已经逐渐占有主导的优势。
卡尔‧亨利的代表作是《神、启 示、权威》,在书中他深入分析现代神学的弊病,并为福音派神学的方法论建立根基。他强调神的启示及圣经的权威性,因为圣经掌握了一切基督教教义。这也正是 福音派最中心的关注。与新正统派不同的是,福音派坚持圣经的“灵感论”与“无误论”,因为圣经的重要性在于“它将神透过话语启示的真理形成经文”。
另一位福音派神学家兰姆(Bernard Ramm),不但依靠圣经,也仰赖教会伟大的神学传统,如教父时期和改教时期的作品。但是他坚持要以开放的心胸及理性的思考,来进行严谨的神学思考及护教。他指出,根据圣经与圣灵内在的见证,信徒应该可能对个人得救充满属灵的确信(certitude)。然而对客观的历史、事实等圣经启示的依据,却无法确知(certainty),只能相信“可能性极高”。他也认定,合宜的护教学必须依据启示,也就是根据神在创造、人的本性、以色列史、教会历史、圣经内 容、神在基督里的道成肉身,以及福音在信徒心中的自我彰显。
所以后现代主义固然对基督教信仰造成冲击,但其实它也为神学开启了新机。因为 现代主义的崩溃,使我们确知:人类不可能将地球变成天堂。但是那位外在而超越的神,既向我们说话(there and then),也正与我们同在(here and now)。借着祂,我们这些信徒是有可能将“地上”变成“如同在天”。这就是基督教的信仰所带来了充满希望的信息。
因此,在从现代过渡到后现代的时期中,神学有机会提出新见解,用新的方式表达基督徒对“既超越又临在之神”的信念。
作者为三一神学院宣教博士,现在波士顿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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