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聖痕與見證:多馬與復活的主相遇(李浩)2024.07.31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4.07.31

李浩

多馬在對觀福音書中僅出現在十二門徒的名單中。因而人們對他的瞭解,完全建立在《約翰福音》 上。

根據《約翰福音》20章24-29節的記載,其他門徒告知多馬已見復活主後,他卻說:“我非看見祂手上的釘痕,用指頭探入那釘痕,又用手探入祂的肋旁,我總不信。”(《約》20:25)人們因此而稱多馬為“懷疑者”(Doubting Thomas),這至少可追溯至6世紀初的藝術作品中。

《聖多馬的懷疑》(The Incredulity of Saint Thomas)由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Michele Angelo Merigi或Amerighi da Caravaggio, 1571-1610)約完成於1601年。現存於德國美術館Sanssouci Picture Gallery。

懷疑者多馬?

17世紀的卡拉瓦喬(Caravaggio)所繪的名為《聖多馬的懷疑》(The Incredulity of Saint Thomas)的畫更是深刻影響了人們對多馬作為懷疑者的定性。在更廣泛的文化語境中,多馬也被視為證據主義的代名詞,就如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的解釋:指“在缺乏證據下拒絕相信的人”。

然而,教會傳統和文化上對多馬的這種認知,是否恰當呢?在《約翰福音》中兩次對多馬講話的描述(參《約》11:16,14:5),皆無負面的色彩:

1. 儘管多馬略顯“悲觀”,但他在得知前面充滿危險的前提下(參《約》11:8),仍毅然決定尾隨耶穌前行。這反映了多馬跟隨主的決心和忠心;

2.多馬雖一度表達了他對耶穌離去預備住處的“困惑”,但這並不代表他比其他門徒更顯“疑慮”。事實上,其他門徒也一樣沒有掌握耶穌的意思(參《約》14:1、8)。

約翰在第3次對多馬的描述,記載了耶穌對多馬說“不要疑惑,總要信” (《約》20:27,μὴ γίνου ἄπιστος ἀλλὰ πιστός,直譯為“不要成為沒有信心的人,而要成為有信心的人”)。雖然根據和合本的翻譯,看似有“責備”的意思,但實則是在鼓勵他。

同樣“信心的”(πιστός)使用,最具參考價值的是約翰鼓勵將要受患難的士每拿教會“務要至死忠心”(γίνου πιστὸς ἄχρι θανάτου《啟》2:10)。

基於《啟示錄》這處相似結構的描述,且結合約翰使用的動詞“成為”(γίνου),耶穌實則是鼓勵多馬要“成為”有信心的人(γίνου πιστός,成為忠心到底?)。意即,耶穌似乎在認同多馬在現有信心的基礎上,鼓勵他不要“倒退”(成為沒有信心的),而要成為“有信心的”(忠心到底?)。

如此看來,耶穌並非只是僅僅責備多馬(負面),而是在鼓勵多馬(正面)!

希羅文化中的疤痕

那麼,耶穌如何促成對多馬的鼓勵呢?

經文指出,耶穌邀請多馬伸手來觸摸釘痕和肋旁,這也正是多馬先前期待的舉動。在多馬之前,復活的耶穌也曾向其他門徒展示過他的釘痕和肋旁(參《約》20:20;《路》24:38-40)。這顯示耶穌對釘痕的展示,似乎與祂對多馬的信心之鼓勵,有著一些關聯。

首先要闡明的一個細節是,耶穌的釘痕和肋旁,究竟是開放性的傷口,還是閉合性的疤痕?人們對耶穌傷痕的畫面感,很大程度上受卡拉瓦喬的繪畫影響:他以開放性的傷口來呈現耶穌的肋旁。中文譯本將介詞“εἰς”加直接受格譯為“探入” (into),也促使我們以開放性的傷口,來想像耶穌的傷痕。

然而,新約學者Candida R. Moss對“釘痕”(τύπον)的語義範圍進行了考察和研究,她分析了與之相對應的希羅文獻,包括古代醫學的著作(如:蓋倫),最終指出τύπον表達的是閉合性的,帶紋理的“疤痕”,而介詞片語“εἰς加直接受格”在此可譯為“在……上”(on)。

一些學者將耶穌和多馬的敘事與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進行了文本對讀(如Moss、Wong)。

當奧德修斯結束了特洛伊戰爭,且歷經各種磨難返程回國後,他裝扮成乞丐來測試自己的妻子佩涅羅佩的忠誠度。佩涅羅佩當下並沒有認出他。出於禮節和尊重,佩涅羅佩讓奧德修斯曾經的乳母——老女僕歐律克勒婭——給奧德修斯洗腳。

奧德修斯沒有在第一時間隱藏好自己腳上的傷疤,因此被老女僕認出來。在女僕認出傷疤的緊要關頭,《奧德修斯》隨即插入了一段對傷疤來歷的描述(長達70多行的插敘)。老女僕在驚喜之中鬆了手:“她用雙手,認出了奧德修斯”。

作為一種文本對讀,《奧德修斯》將傷疤(象徵身份的記號)和忠誠試煉兩個概念進行了組合,與《約翰福音》對多馬的敘述,形成了對讀的空間。

除了將奧德修斯的傷疤和《約翰福音》的多馬敘事對讀之外,不可少的還有,對傷疤在希臘—羅馬文化語境中的象徵意義,進行考察。

Moss指出,在古代希臘—羅馬文化中,“疤痕”的展示,是一種見證、榮譽以及美德的標誌。軍人會裸露因光榮的戰事而留下的疤痕。展示傷疤,往往也是羅馬演講中的高潮時刻:美德的傷痕會讓人想起勝利。

色諾芬(編註1)說:“人們可以通過親眼所見(傷疤)而不是道聽途說來判斷一個人的為人。”(註1)猶太史學家約瑟夫在描述老安提派特看到尤流·凱撒的傷疤時,給出這樣的回應:“他身體的(傷疤)在他沉默的時候大聲喊出了(他的忠誠)。”(註2)當然,傷疤也可以是羞恥和墮落的標誌(罪犯、奴隸身上的記號)。

但當傷疤被主觀上進行公開展示時,這將意味著榮譽、得勝。事實上,耶穌的傷疤對羅馬世界而言是羞辱的“死刑”,但對基督徒而言卻是“榮耀”的記號。

聖痕作為耶穌身體的敘事高潮

當我們聚焦於約翰對耶穌身體的連貫敘事時,將會清晰察覺耶穌釘痕和肋旁的最終展示是一種敘事上的昇華:

祂的“頭”戴荊棘(參《約》19:2)。

醋遞到祂的“口”(參《約》19:29)。

祂的“腿”險些被打斷(參《約》19:33)。

死後的“身體”被領取(參《約》19:38)。

祂的“身體”用細麻布加上香料裹好(參《約》19:40)。

復活後祂將“手和肋旁”指給門徒看(參《約》20:20)。

隨後多馬也要求觸摸耶穌的“釘痕和肋旁”(參《約》20:25)。

耶穌主動讓多馬伸手觸摸“(這裡)手和肋旁”(參《約》20:27,注意:希臘文用了一個副詞ὧδε -“這裡”來加以強調)。

若我們使用希臘——羅馬世界對疤痕的文化意義來閱讀耶穌受難、身體復活的敘事,將會感受到約翰在其敘述過程中,將身體復活的場景與身體受難的場景結合在一起,並以“復活的疤痕”作為在敘事上的高潮(反轉)。

耶穌的復活帶著閉合且治癒的,有紋理的疤痕,這對多馬意味著什麼?或許我們會帶著理性型的態度,遐想復活的耶穌是毫無傷痕,以毫無瑕疵和破口的身體復活。

但是,帶著疤痕復活的耶穌,向我們展示一個深刻的屬靈道理:傷疤之所以存在,它要喚起耶穌過去的(受難)記憶,同時也要重述受難的敘事:促使我們認同受傷(受難)的事實,繼而對傷口(受難)進行沉思。

受難的時間已經消逝,它成為不可逆、無法重複的過去。然而,受難主體(耶穌)在肉體上所留下的疤痕,通過反復被看、被觸摸、被講述和被閱讀,將重新為人們所感知和理解。

傷疤,不僅讓人回憶起主體(耶穌)的過去受難,更提供了一種結束或治癒過去創傷的形式。受傷部位現在被疤痕“刻上”,以表示神聖的癒合。

創意短片媒體Nowness在其推出的短片《我的傷疤》(My Scars)(註)中說道:“對我來說,傷疤和他一直是一體的。傷疤存在於我的生活中,永不會改變。傷疤的確是創傷造成的,但它也是癒合的證明,深深刻在我的肌膚中。”

的確,傷疤首先承載著令人難忘的受難記憶(耶穌受難的記憶,不可磨滅或遺忘)。但癒合的、帶紋理的疤痕記號,卻以創造性的力量,重新定義了創傷——過去的受難。這意味著耶穌戰勝了苦難和死亡。

對多馬而言,看到耶穌是知曉復活的事實。但觸摸耶穌的傷疤,則是體驗復活的“生命、得勝與治癒”。據此可見,多馬不僅不是懷疑主義者,我們甚至可稱他為經驗主義者——多馬想讓自己的信心獲得深刻的“感知和體驗”。耶穌的聖痕,可以深化多馬對創傷的理解和對復活的感知。這種對復活耶穌深刻的體驗,將為“見證”注入召喚力。

聖痕與見證

隨後,耶穌對多馬說:“你因看見了我才信;那沒有看見就信的有福了。”(《約》20:29)耶穌期待以多馬為代表的門徒,能因其對聖痕的觸摸,而深刻感知和體驗到復活力量,這為見證者傳揚耶穌注入更深的召喚力。

在《約翰福音》裡,“見證”是一個顯著的門訓議題:

1. 施洗約翰為彌賽亞作見證,但約翰的門徒直到見了耶穌,才完全信;

2. 耶穌親自呼召腓力,當腓力向拿但業作見證時,後者直到親眼見了耶穌,才正式跟隨;

3. 接受耶穌的婦人一度向撒瑪利亞人傳播耶穌,但撒瑪利亞人最後直到見了耶穌,才正式信;

4. 復活的耶穌向抹大拉的瑪利亞顯現,但當瑪利亞向門徒作見證的時候,門徒們也直到親眼見了耶穌,才信;

5. 當門徒向多馬作見證時,多馬則要求親自觸摸耶穌的聖痕。

諸上所列的“見證敘事”,都遵循一個模式:因看到我才信。

然而,耶穌期冀門徒能建立新的模式——一種具有更強的感召力的見證:“那沒有看見就信”。

換句話說,耶穌似乎要給多馬留下一個考題:耶穌即將升天,將不在人世;從今往後,人們能否僅因多馬(門徒們)的見證,而信耶穌?人們能否在耶穌不親臨現場的前提下,就能信門徒們的見證?

耶穌曾向父禱告所說的:“我不在世上,他們卻在世上。”(《約》17:11)那麼,這些在世的門徒(和我們),是否具有強大的召喚力?

很多時候,人們為耶穌作的見證缺乏召喚力,乃是因其對復活的靈性感知和體驗不足。然而,復活的耶穌鼓勵我們“持續忠心”;同時願復活的耶穌,催化我們的福音見證力。

帶著疤痕的耶穌

英國詩人Edward Shillito(編註2)寫的《帶著疤痕的耶穌》(Jesus of the Scars),至今仍鼓勵我們:

如果我們從未尋找你,我們現在就尋找;

你的眼睛點燃了穿透黑夜的明光,那是我們唯一的星辰;

我們必要看見荊棘冠,在你額頭刺出的傷痕,

我們必須得到你,哦!帶著疤痕的耶穌。

諸天令我們驚恐不安,它們太寧靜了,

環顧宇宙,我們竟無一處安身。

我們的傷痕傷害著我們,何處有止痛的香膏?

主耶穌,借著你的疤痕,我們索取你的恩典。

當門關上了,如果你近前親近我們,

只求展示你的雙手,和肋旁;

我們今日得知何為傷痕,不再恐懼

向我們顯示你的疤痕,我們知道那是你的簽名。

其他的神明都很強壯,但你是軟弱的;

他們乘車前往,你卻蹣跚走向寶座;

但只有上帝的傷痕,能對我們的傷痕說話,

沒有一個神明有傷痕,唯獨你。

註:

1. Xenophon, Agesilaus 6.3. 英文翻譯見:https://anastrophe.uchicago.edu/cgi-bin/perseus/citequery3.pl?dbname=GreekNov21&getid=1&query=Xen.%20Ages.%206.4 。

2.  Flavius Josephus, “The Wars of the Jews [197], ” The Works of Flavius Josephus, Trans. William Whiston, 1895. https://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1.0148%3Abook%3D1%3Awhiston+chapter%3D10%3Awhiston+section%3D2.

編註:

1. 雅典人色諾芬(c. 427BC-355BC)為蘇格拉底的學生,是軍事家與文史家。

2. Edward Shillito(1872–1948)為英國宣教士與牧師,曾經出版許多書和詩集,並是二十世紀最早用宗教範疇來理解民族主義的作家之一。這首Jesus of the Scars寫於1917 年。他知道在一次大戰期間,人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治療——繃帶或休息,而是需要見到一位元帶著傷疤的救主。

參考資料:

1. Christopher Seglenieks, “Thomas the (Un)Faithful: Πιστός in John 20.27,”  Journal for the Study of the New Testament, August 9, 2022, Volume 45(2):135-156.  https://journals.sagepub.com/doi/10.1177/0142064X221113926?icid=int.sj-abstract.similar-articles.8 .

2. Candida R. MossDivine Bodies: Resurrecting Perfection in the New Testament and Early Christianity,(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9).

3. Edward Wong, “From Wounds to Scars: The Embodiment of a Forwarded Past through the Body Marks of Jesus in John 20,” Journal for the Study of the New Testament, Nov 2, 2023, Vol. 46(2):193-215. https://journals.sagepub.com/doi/pdf/10.1177/0142064X231208763 .

註:https://www.nowness.com/series/define-beauty/define-beauty-scars-matthew-donaldson 

作者目前在修新約博士。亦為教會牧者,神學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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