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4.10.21
傲潔
踩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路上,死神如魅影不時在眼前晃動。每聞至親好友離世,我的心彷彿被掘了一個坑,流不出的眼淚一直往坑裡淌。
2022年的棕樹節主日清晨,年值八旬的舅舅,久病體衰,不敵新冠肺炎的折騰,撒手人寰。家弟在群組裡,附上了舅舅的臨終照。卸載呼吸器的舅舅,雙頰凹陷又紅腫,臉上乾癟、黯沉……
不放棄
舅舅是母親的大哥,跟我們家關係最緊密。他忠厚老實,是公認的品格絕佳的長輩。無奈他堅拒福音,令基督徒親友搖頭嘆息!
2018年起,舅舅成了急診室的常客,吃藥、開刀、住院,從未間斷過。每次視頻聊天,他都對我說:“舅舅過不了今年!我自己知道!”聽得我好心痛。我時刻懇求上帝的救恩與醫治臨到他。
年復一年,舅舅活得苟延殘喘,卻怎也不肯接受耶穌。2020年初,我買好暑假返鄉(香港)的機票,欲攜子去探望他,怎知又遇上新冠疫情,航班取消!
我只能每次視訊勸他信耶穌。日久天長,許是被我的不放棄軟化,他從頑固的“耍手擰頭”,逐漸改口為“再說吧!”
2022年農曆年初三,舅舅再度入院。時值香港新冠疫情大爆發,許多急診室把染疫死者跟重症病患,放在同一空間。
我焦急萬分,努力傳代禱訊息,為舅舅招聚守望、禱告,又主動聯絡闊別多年的表妹,催促她求助醫院院牧,力勸她求耶穌救救垂危的父親……素來拜祖先的表妹,果真跟耶穌禱告。舅舅卻硬著頸項,拒絕院牧在他耳邊“講耶穌”。
見舅舅病情危殆,院方通融,家屬可前來探病。家弟在床側,為舅舅禱告時,請舅舅說“阿們”。虛弱的舅舅,終於脖子變軟,氣若遊絲吐出:“阿們!”
不久,他換到另一所醫院,在隔離病房,被透明的呼吸器罩住,奄奄一息。我立刻發電郵,給該院院牧部,懇請派人關懷舅舅。對方簡短回覆:“收到,已跟進中。”
我旋又疑慮:我跟院牧不認識,又無人脈關係,對方真會看望舅舅嗎?
兩日後,表妹來訊:“院牧已多次探視爸爸,關詢他的病情,並勸他將生命交給耶穌。”我欣喜若狂,淌淚不止。
他聽得見
幾天後,醫生給舅舅打強心針,請親屬來見他最後一面。遠在英國的我,透過網路視頻,目睹他罩著呼吸器,痛苦地吸氣、呼氣,每一聲都像雷擊,重重打入親人心坎。
家母與舅母淚崩。舅舅轉頭,雙目茫然,直往前望,無法閤上,似是放不下什麼。時間無多,我透過網路,向他直陳真心,感激他一生關愛我們全家,陪我們度過最貧窮的歲月,同時道出自己無能回報的虧欠,請求他原諒我這長年飄泊異鄉的外甥女。
不少科學家認為:“聽力是人臨死前最後消失的感知功能。”生死交棒時刻,我完全無能為力。正當此時,喪夫的好友突傳來一條訊息,囑咐我:“請他跟著光的方向走,他聽得見你說的每句話。”
我依言照辦,告訴舅舅:“不要怕,放手將生命交給耶穌。祂要陪您走過肉身的死亡,帶您一步一步進入天堂。您只管跟著祂走,我們天上見……”
我邊說邊哭,爭取在他聽力消失之前,道盡耶穌的愛與天家的美好……
那夜,院牧整夜陪伴舅舅床側,安慰他,為他禱告。後來院牧發現他氧氣指數驟降,馬上通知家屬。舅母、表弟妹趕到時,他已卸下呼吸器,神情安詳,與世長辭了。大家悲慟之間,對院牧致十二萬分謝意。
主揹著他
妹妹傳訊家族群組:“他老人家病得太辛苦,走是好事。”我的心空,飄過一片薄雲,下不成雨……這4年來,一直為舅舅迫切禱告,渴盼他的健康有起色,能在基督裡享受喜樂人生再安返天家……
想著想著,心底的薄雲變得厚重。我鎖在臥室,跪地默哀,正要傾下滂沱淚雨,眼前忽地浮現:舅舅瘦小的身軀全然放鬆,趴在主的肩背上沉沉熟睡,安詳無比……我心底深處的厚雲漸漸散去,雨凝止了。
舅舅原本討厭人在他耳邊講耶穌,賜生命的主卻有門路——在病危時、彌留間,他的左右耳出出入入的,都是同一個名字──耶穌。當一切感官知覺漸失去功能,上帝保住舅舅的聽力,讓他知道耶穌要救他。主基督對草根背景的舅舅要求不多,院牧勸說他交託生命給耶穌,他微微點頭,輕喚一聲“阿們”,這就夠了。耶穌早已準備好揹負他出死入生!
何懼之有
如果,死亡是一趟被耶穌揹著的旅程,我們又何懼之有?英國臨終關懷醫師瑟琳‧曼尼克斯(Kathryn Mannix)稱,死亡並不像人想像的那樣可怕。只因大家不知道如何談論死亡,面對親人過世時便不知所措,才悲傷欲絕。她解釋:“死亡和出生一樣,是生命必經的自然過程。”
據曼尼克斯觀察,病者隨著時間的推移,睡的時候多,而醒的時候少。有時在睡眠中深度昏迷,並慢慢進入無意識狀態。當全人放鬆,呼吸的空氣經過肺部,穿過喉嚨粘液的氣泡,會發出很響的聲音。一般人稱之“垂死掙紮”(death rattle),以為很恐怖,焉知病人正無知覺地處於深度放鬆的昏迷狀態!
到生命的結尾,會出現一段淺呼吸,直等呼出最後一口氣,就不再進氣。如此正常的死亡過程,安靜又平和。
英國麥克米倫臨終關懷護士(Macmillan palliative care nurses),送走過無數耆老。據她們的經驗,有老人預感到自己的死期,提前舉辦生日派對,之後果真長眠。還有好些老人在半昏迷狀態下看見天堂,醒後形容那裡無比美好,因而對死亡無絲毫恐懼。
放手與和解
家妹原是兒童癌症臨終關懷社工。駐守安寧病房、陪伴瀕死的病童及其家屬,是她的職責之一。這些病童在康復無望的癌症晚期,藉紓緩治療(Palliative care)改善生活品質,與家人共度美好時光,讓即將面臨死別的家人做妥善的心理建設……
家妹長期投入兒童紓緩治療工作,深刻體會,父母對垂危子女不輕言放手,走到生命盡頭,仍竭盡所能,要把孩子從死神手中搶奪過來。他們的字典裡,沒有“放手”一詞。
家妹尊重與支持家長不放手的背後意義,卻也提醒他們:“如果這是孩子的最後時刻,他或她想怎樣過呢?一家人若只著眼醫治,會否錯過更重要的事情,而造成遺憾?”
最近有位肝硬化的基督徒舊友,病況到了末期。用藥已無效,待肝臟及其他器官逐一衰竭,便會死亡。她清楚自己的身體,對此噩耗不感意外,選擇“放手”——在基督裡,趁一息尚存,珍惜有限餘生,跟自己和他人和解,真心誠意向耶穌交出內心沉積的創傷與苦毒。
兩個月後,她的身體明顯好轉,藥物也見效了。我為她感恩——人的健康始於心靈狀態,而“和解”釋出的療癒力,實在效果驚人!
生命走到末期的人,最重要是幫助他們找到生命的意義。舅舅最終被福音軟化,向耶穌點頭、跟上帝和好,放開多年怨恨、與人和解……完成了他人生最後階段的當務之急!
前往目的地
凡事都有定期,生有時,死有時,不在人的掌控中。逝者既已去而不返,家屬與親友該如何走出悲慟?
舅舅過世後,母親經常探望舅母,並邀她到教會參加老人活動。尚未信耶穌的表弟妹,熱心附和。我去年返港,和母親、舅母飲茶用餐,發現兩老已經可以歡聲暢談舅舅生前種種。一年時間能走出哀痛,實為教會之功!
“臨終關懷是陪伴全家人前往目的地。”家妹這樣形容。對病者而言,是安然無憾地逐步走入死亡;對家人,則是走過哀悼,重建新的家庭關係——這路徑可長可短,臨終前和解、良性互動、產生快樂經驗,都有助逝者家屬及早抵達目的地。
舅舅過世,我未能親身參與此臨終關懷之旅。恩慈的天父在我禱告中,幫助我走出哀思,加速趕往目的地。
面對死亡,人必須謙卑承認,“人無能勝天”。親睹生命臨終、無法挽留時刻,人心會自動重組優先次序,慢慢挪開次等重要的東西,聚焦在最有價值的事物上。
詩人大衛說:“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詩》23:4)我回顧自己的人生,幾回死蔭幽谷,幾回有主同行,安然走過。對於我,死亡就是被耶穌揹起來,直走入永生,一路上只有祂那一雙沉實的腳印。
參考資料:《死亡真相:“死亡可能沒有您想像的那樣可怕”》,BBC News 中文,10/04/2019,最近更新30/04/2021。https://www.bbc.com/zhongwen/trad/science-44715927。
作者畢業於神學院,參與大陸及臺灣本土宣教事工。原基督教報社主編。現居英國,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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