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平
本文原刊于《举目》第12期
〈流泪谷〉之四故事中的石谦,既是留守家园辛劳家事的大儿子,却又 是一个未完全归家得享安歇的游子(注1)。石谦的确折射出华人教会“众生百像”中的一像。他在教会有很多事奉,忙得不可开交,是教会的“中坚骨干”。但事 奉并没能将他心灵上的沉重脱去,他仍然围陷在自我设定的框架之中,无法进入更大的、甚至无限的自由和真实。
石谦所面对的不仅是受着风,望 著云,而且心境比那飘泊无依、思乡成疾的游子还要冰凉。因为,继续走下去有太多的淡漠、太多的残败、太多的颠波、太多的风风雨雨。他潜意识中感到,即使穷 尽所有的力量,他也无法摆平与妻子儿女,与父母,与教会,甚至与神之间的纠纠葛葛。何处才是清静?何处是生命没有沉重之轻?
我仿佛感受到在都市的黄昏,石谦那一颗内向,不愿倾诉的心,孤独而沈重,在拥挤不堪的街头跌跌撞撞。又仿佛看到,他情愿躲在教会做事,不愿回到家里听太太吼叱的情 景……。突然觉得,这正是我们许多人的写照。我仿佛一下子变成为他,正在经历着他所经历的,承受他所承受的,思考他所思考的,最后,疲倦劳累他所疲倦劳累 的。
越来越窄之路
这是一个忙碌的时代,人们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忙乱奔波而身心疲倦;在前行与去路之间,苦苦挣扎、徘徊和迷失;在教会和家庭之间,艰难地平衡那复杂而矛盾的心,深感无能为力。
忙碌的开始很可能是盲目的开始,因为忙碌,无论家庭生活,教会生活和职业生活,都会变得像一条急流。被这条急流裹着向前,不复有宁静的沈思,闲适的享受,潜心的精神感受。
故事中,当戈虹对石谦的事奉不支援,并经常埋怨,动不动以散伙相挟胁:“你的教会万岁,我的家庭破碎”时,石谦实际上已被逼到最边缘处,在家里已陷入了无人喝采的深渊。
而当石谦的父亲郑重宣布:“你们说的那个神,我听着也挺好,但就是没法儿理论联系实际。”更加让石谦面对这个表面和谐美满,爱主又相爱的家庭,以及他竭尽心力投身的教会,不断质疑他忙的投入,是否真有意义?是否值得?
个人的盲、茫点:为石谦个性把脉
石谦小时候,父母天天吵架,邻舍“扒著窗户看热闹”,让石谦没面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些在他生命成长中形成了一个大结,导致石谦不擅长表达,不愿意和人 深交。他虽然信了主,也参与事奉,但他把过去和人相处的原则,以及与父母的结,仍窝藏在内心深处,没有真正地饶恕和释放。这很可能是石谦的病根。
但是童年往事,也造成了石谦温和内敛的个性,毋庸讳言,这也是他的优点长处。我们每个人都带有一些先天性,或后天培养的优点长处,但是,我们不能直接视之为圣灵所结的果子,或基督化的德行。依赖著这样未经圣化的优点长处事奉,迟早会出现难以为继的窘境。
如石谦,温和内敛的个性是他的优点长处,却是以长期一味自我压抑换来的。首先,男女性别差异本就表现在面对冲突上:女人不吐不快,男人逃之夭夭。其次,石谦由于儿时当众受辱的经历实在太刻骨铭心,更加重了这倾向。他“最怕吵,即使是探讨问题,他也见不得高声大气”。
我们发现他面对问题的招数只有一个,就是“哄”(取悦他人,以免冲突发生)。为什么?他怕“高声大气”,怕闹出声音招人围观。只要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他愿作出任何让步,包括屈己从人。
然而屈己从人不表示没有“己”。在石谦的“己”中,我想,更深于他的无奈、无助、受挫感的是,他有极大的忿怒:“为什么都得是我哄著你们?为什么你们就不在 乎我怎么想?我在你们心目中究竟有没有一席之地?”这忿怒中满是被操控、被误解、被轻看的委屈。石谦把自己的需要深锁内心,然后默默地憎恨自己付出了那么 多,得到的回报却是那么少。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和平,但心头里却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不被认同、孤独寂寞。
但石谦不会容许自己直接释放这忿 怒,因为他不经反思盲目相信,并穷一切来维护的,就是:“和为贵”。但是,他的父母及太太,反而是有什么情绪就发泄出来。这样,石谦长期积压下来极大的忿 怒,只好以各种其它较温和、间接,但后遗症也许一样严重的形式表现出来:疲倦、焦虑、失眠、抑郁、力不从心、无所适从。
然后石谦又会因这些负面情绪深感不安与自责。为了平衡,他非常尽心地投入教会的事奉,“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全干”。可是在家里与妻子,与父母有冲突矛盾时,则潜意识地感到逃离他们越远越好,于是更超时超力地把自己“摆”在教会的事物上。如此,造成了一个恶性的循环。
另外,石谦接父母来美国,本意是希望他们信主后,可以免去下半生的争吵。结果他父母没有信主,他的希望落了空。而他也一如往昔地继续接受父母的指控,以及无 尽的自责,认为都是自己言行不一,没有好的生活见证,成为父母信主的绊脚石。其实,他所有自我指责的背后,是无法合理表现与发泄的怒气。
要解决石谦的盲、茫点,使他得到心灵的释放,他必须要理解,他的无助感、沮丧感、受害感,是来自心中长期压抑的忿怒。从茫然不知,到理解自己隐藏的怒气,到 接受,将是一段不容易的过程;要承认自己忿怒的对象,是从小就惧怕、又有养育之恩的父母更是不容易;再要进一步承认,并接纳父母对自己造成极大伤害的事 实,更是困难重重(对许多人来说,是几乎做不到的)。
然而,若不能面对自己的忿怒,就不能面对饶恕的课题;若不能饶恕,则心中的郁结就永 远无法解开。这里的饶恕是指,“肇事者”的行为仍然受到指责(不是就不辨是非),但是我们选择了不报复,并决意从原来的伤害中,看见并接受神的恩典、饶恕 与医治。”当你明了自己受到家人多么严重的伤害时,你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饶恕他们。但是,事实上,饶恕对你在灵性上和情绪上的健全至关紧要。它是使我 们从过去的痛苦中得自由的关键。”(注2) (注3)。
事奉的盲、茫点:为石谦灵命把脉:
忠心的事奉抑或无奈的遵命
石谦在生活与事奉上,产生了各种阻力与张力,成为心灵上的压力,终于引致身心枯竭。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他的情形:
信主六年,他在教会中承担许多重责:“开放家庭查经班”,“他们家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聚会连着一个聚会”,后来又加入教会同工会,再加上“逢年过节,聚 餐,报佳音等等活动……样样都报名。”这样一位“你办事、我放心”的弟兄,各教会中,岂不都羡慕且期盼有更多位来承担事务性的事工?
一般来说,教会常注重外面可见的工作能力与表现,认为这样有能力的人若愿意服事,就表示他爱主;且往往越有能力与表现的人,教会对他的要求也就越多。这主要是 因为外面的工作,才能为人所见所知;而教会也实在有做不完的工作,愿意做的人总是少数。因此,石谦在没有清楚的委身,事先没有接受培训,也没有很好的属灵 追求和培育的情况下,竟茫然地栽进服事的漩涡中。
这六年来,他连一遍圣经都没读完,他每天的读经,“只是为带查经做准备”。至于祷告,“只能是就事论事的祷告”。石谦不是对自己的信仰漠不关心的信徒,但他“很羡慕那些每天可以定时灵修,晨更祷告的人”。
正如不少的信徒,特别是初信主的,灵命尚未成熟,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与恩赐,又不懂得推拒要求。只因有工作表现机会,就一厢情愿地热心投入,因此受到教会长执牧者的重视,于是一件一件的事奉工作就临到身上来。
就这样,石谦在忙碌中失落了意义,在事奉中失去了主,事工成为偶像,几乎成为事奉的不幸。此时的石谦,“无论是体力上还是心力上,都觉得累;无论是工作还是教会的事,都觉得压力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顶着,撑著”。
石谦的性格内向,需要较多个人的空间与时间,来整理内心所充塞的混杂思绪,检讨与妻子、儿女及父母的关系,并寻得自己在属灵生命中的欠缺,从而理出一条恢复 之路来。他并不适宜从事太多的事奉,尤其是事务性的工作,造成身心过度的忙碌疲惫。但他却很可能在教会中受到了偏差性的影响,例如某些牧者长期以事工为主 导,习惯于不断的工作,从忙碌中获得鼓舞和满足……石谦这样的人,就很容易被动式地被吸进去了。虽然他“有时候……也想过撂挑子。但他又能推给谁呢?”他 就继续在这个漩涡中翻滚。
现代人生活忙碌紧张,石谦的生理与心理的状态原本已经不太稳定,加上教会服事的过劳,家庭中的争闹怨气,如此“撑著”之下的事奉,最多只能流于外表和人所能见之形式了。不难想像,终有“心力衰竭,精神崩溃”的一天。摩西的急躁,以利亚的灰心,都表明了这一点。
自我设立的框架
信主本是进入一个无限真实的自由中,本没有框架的限制,但根深蒂固的以行为行动来报答神恩的方式,却在我们与神之间,又重新设立一些不该有的框框。于是陷在新的框架下,在属灵的“标志”中“忙、盲、茫”,不仅没有成熟长大,在身心灵各方面更是疲惫不堪。典型的表现是:
1.以事奉的忙碌与否,为自己灵命成长的指标。石谦 “尽心教会的事奉,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全干”,很可能认为自己很爱主。的确,事奉神确能帮助一个人的灵命成长。但是若将“为主辛苦为主忙”的现象,当作是灵命成长的唯一指标,这就大有问题。
我们若用一个人在教会内、外所参与的事奉多寡,或每日灵修的严谨遵行,或家庭的和谐与子女听话,甚至事业的顺利等,作为一个基督徒属灵与否、灵命是否长进的指标,是很不妥当的,且更可能误导人走向拘守规条的“世上小学”(注4)。
2. 讨人的喜悦胜过讨神的喜悦。“石谦从上大学后就没和父母在一起生活过,但心里对父母还是很怕的”,他“哄”人的努力,其实也是他寻求父母接纳赞许的反映。 他在教会中,把牧师与长执视作长辈,尊敬与听从;在家中,小心翼翼地讨好妻子及父母。但当这都要取悦的两方彼此相冲撞时,他应如何取舍?难怪他觉得,“实 在没办法可以面面具到”,并且“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他能否理出究竟在这一团乱堆中,上帝在哪里?到底上帝所喜悦的是什么,就成为解决他难题的关键。
3.还不懂得爱自己以前,先去爱别人。”在我们向其他人表示关怀之前,我们需要先关怀自己。自私说:’我优先,谁管你?’适当地爱惜自己却说:’我必须先照顾自己,这样我才能关心。’” (注5)
“一周就一个周末,陪了家人,就不能陪有需要的人。”当他不能坦然地接纳自己,老是把自己的需要:得到家人的肯定、爱护、睡眠、饮食、娱乐、亲情、不受打扰等搁置一边,来应付他人的要求。到后来,甚至推己及人“暂时把妻子,女儿先放在一边儿”时,家中的冲突就越来越紧张。
解决之道在哪里呢?
拆除的三大要点
要拆除前文提到的“自设框架”
1.全面化的灵命培养
神创造我们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兴趣、恩赐。我们往往会顺着神所赐的天性,寻找追求个人属灵成长的路向。这是好的,但也要注意的是:
“每一种方式都有它的重点,但也有它的危险。……我们也都有可能……站在自己的倾向里批判别人,这是很多纷争的来源。”(王春安牧师,注6) 所以在个人的属灵追求中,我们也要注意全面化的灵命培养(注7)。
2.建立并深化与神的关系
明白“将身体献上当作活祭”,确是每个信徒的本份,但必须在每日生活中操练,不追随世界的潮流与价值观,并借着随时的“心意更新而变化”,明白并遵行神的旨意,且知道神的旨意是“善良,纯全,可喜悦的”。
一个服事神的人,不只是要每天灵修,祷告,有时必须要退下较长一段时期。利用工作休假或公定节假日,放下一切的忙乱忙碌,远离热闹干扰,一个人或与几个有同样心志的同工,一起祷告,读经,默想,聆听,分享,亲近神,来深化与神的关系。
3.学习爱自己,接纳自己。
灵命成长的四重装备中,第一个就是:“灵命塑造/重育生命(Spiritual Formation /Reparenting):这是指灵性培育、内在重建与医治,处理成长中曾受到的创伤和心灵的包袱。重育生命……是基督徒在最完美的天父之培育下,再次 经历生命成长的过程。”(注8)
石谦需要有一位或一对“属灵家长”,在他们的呵护“养育”下,经历再成长的过程,清理内心深处的污秽与创伤,转而承接由神而来的医治与重整(注9)。
谁来重育他们呢?
有不少弟兄姊妹都是背负着极沉重的包袱来到教会,而这些包袱确实成为他们灵命成长与事奉上的障碍。现实一点地来看,当牧师与少数几位领袖投身事奉疲于奔命 时,如何看见重育弟兄姊妹的重要,进而帮助信徒再成长,“脱去容易缠累他们的(包袱)”,实非易事。事实上,可能这些牧师与教会领袖本身也需要被重育。不 然,你看现今不少的教会,在成长到一个阶段后就停顿,或是分裂,其中信徒灵命的肤浅、各人所背负包袱的牵制是很大的原因。
那么谁来重育他们呢?又怎样为生活在后现代社会中的信徒,找出一条灵命成长的出路来?当牧师被教会永远做不完的事务缠绕而分身乏术时,如何同时又兼顾信徒的培育、重育,以至灵命成长,这可能是今日华人的教会一项极待解决的问题。
注
1.《路》15:11-32浪子与大儿子的比喻。
2.David Stoop & James Masteller,顾琼华译《饶恕:生命更新的秘诀(Forgiving Our Parents Forgiving Ourselves)》,校园书房,2000.7。页141
3. 区祥江在《走自己的路--男人成长之旅》(突破出版社,1997)。页80。此书中,详述父母如何影响男性的成长,尤其提到“常见的母子情意结有四个典 型。这四个情况包括:(1)对母亲的欠债心态;(2)夹在婆媳关系之间;(3)躲在母亲的荫庇下;(4)担当母亲的拯救者。”本书虽是以香港人的背景来写 的,但其中分析的原则,很值得特别是弟兄们仔细阅读反思,
4. 《西》2:21-21
5. 同注2。页146。
6.《举目》杂志2003年9月第11期。页5。
7. 王志学,《灵命塑造》(海外校园杂志,2002),18页。书中提出”神国子民的塑造与操练”模式,要点是指出”事工需要平衡地顾及四方面的塑造”。
8.加拿大校园团契〈校园通讯〉2003年9月号
9. 参Neil T. Anderson,何国强译《胜过黑暗:明白你在基督里的身份和权柄》(Victory over the Darkness),学园传道会,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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