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5.01.11
基甸
一
最近琼瑶自杀去世,在网上引发了关于病重老人“尊严死”和“安乐死”的争议。琼瑶在她的遗书中,这样解释她在86岁的高龄选择“翩然离去”的原因:“上苍对于生命的过程,设计得不是很好。当人老了,都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对于必将老死的人,是多大的折磨!万一不幸,还可能成为依赖插管维生的卧床老人!我曾经目睹那种惨状。我不要那样的死亡。”
据媒体报导,琼瑶在“二任丈夫”平鑫涛晚年因病失智、需要插胃管鼻饲的经历中,深感痛苦和无奈。她认为“插管维生”是一种没有尊严的生活方式,因此主张重病老人“有尊严地死”,即在生命末期选择放弃抢救和生命支持系统,让死亡自然到来。
然而,她的继子女们认为,父亲平鑫涛只是失智、无法正常进食,医生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判定过他病危或陷入重度昏迷,并不需要气管切开、插管这类的急救措施。因此,他们坚持要给父亲插胃管(否则就是任由父亲饿死)。双方因此产生严重的矛盾。
琼瑶最终妥协。然而,她后来目睹平鑫涛在生命最后两年插胃管、又因糖尿病插尿管的痛苦,深受刺激,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己见。她写了一封公开信,强调自己的“善终权”——如果病重,“绝对不能插鼻胃管……尿管、呼吸管、各种我不知道名字的管子,都不行”(注1)。
二
在中文网上,有不少网友对琼瑶的自杀表示惋惜的同时,也对她和家人经历老人病重的境遇表示同情。有很多网友表示,认同琼瑶的“尊严死”的观念,认为应该尊重病重老人对生命终结方式的自主选择权。不过,也有一些网友,尤其是基督徒,认为主动终止生命等于杀人。无论由他人还是病重老人自行实施“安乐死”,都违反家庭和社会伦理(特别是基督教伦理)。
看到这些讨论,我深有感触。最近两年,我亲身经历了父亲从失智到病重到病危的过程。我父亲今年已经87岁。大概两三年前,我回国探亲时,发现父亲走路开始不利索,只能用“小碎步”慢慢走。一年多前,父亲有几次惊恐发作,医生诊断他有抑郁症。我只有一个妹妹,也住在美国,我们无法随时回成都照顾父母,所以只能让父亲住进了成都郊区的一间养老院。
国内的养老院,护理水准往往欠佳。郊区的这间,伙食也比较缺乏营养。父亲后来转到成都火车东站附近的养老院,但那里的护理也有很多问题。我妹妹回成都,在养老院陪护了很久。
三
父亲还因养老院护理不善,得了压疮。加上他同时患有糖尿病、高血压、肺炎等疾病,我们又把他转到专业治疗老年病的医养结合的医院。后经神经内科医生会诊,诊断父亲患有“进行性核上性麻痹”(一种类似帕金森症的老年病)。
护理越来越困难,我妹妹再次回成都,到医院陪护,也再次因为父亲的情况不好,延迟了回美国的日期。这期间,父亲一度因为吞咽困难、营养不良,而不得不使用胃管(鼻饲)。后来吞咽功能有所恢复,胃管就停用了。
我也短期回成都,探望过父亲两次。他的失智有起伏,最严重的时候,连儿女都不认得了,简单的加减也不会做,记忆也很混乱。然而他清醒的时候,能读圣经、背古诗词、唱基督教圣诗,甚至跟人下象棋。
不过大多数时候,父亲都是沉默寡言、神情忧郁。很多时候,他似乎面带愁容,眼睛盯着远处的一个什么东西,像在苦苦思索,又像是因为想表达某种感情,又表达不出来,而在挣扎。
父亲年轻时是文青(文艺青年)。一直到几年前,他都还是个爱说笑、讲段子、会拉二胡、唱俄语歌曲的“乐天派“。看到他失智后郁郁寡欢、很多事情不能自理的状况,我难免也会觉得难过。回美国前跟父亲一起祷告时,也会想: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就忍不住流泪……
四
我妹妹照顾父亲非常精心和细致,常常24小时都在医院(晚上就睡在陪护床甚至椅子上,而且会频繁被吵醒),比我要辛苦多了。她的身体也不好,常常要忍受纤维肌痛的痛苦,但她在陪护父亲的过程中非常殷勤和坚韧,跟医护人员打交道也很有智慧和爱心。
两周前的一个半夜,医院紧急通知我母亲,说我父亲肠穿孔,情况危急,必须马上进行手术抢救。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母亲跟一位亲戚赶到医院。父亲被推进手术室。经过6个小时的开腹手术,切除部分坏死的肠道后,父亲带着插在身上的多根管子,进了ICU(重症监护室)。我妹妹再次回到成都陪护父亲。
五六天之后,父亲回到普通病房,但仍然带着那些管子,还有一个收集排泄物的袋子——“造口袋”。大面积感染的恢复过程非常辛苦,我妹妹又开始了一天24小时的陪护(尽管有一对一的护工)。父亲的情况起起伏伏,发烧、肾功能衰退、造口袋爆裂、腹部和胸部有积液、血液中蛋白质含量低、伤口愈合差……几根引流管直到本文写作之时才拔去,但造口袋将伴随父亲余生……
五
父亲住院的这一两年,对于亲人们来说,确实是艰难的。然而我们也经历了上帝丰富的恩典。父亲在医院的这一两年,不但有很多基督徒在各地为他祷告,成都家庭教会的弟兄姐妹还去养老院和医院探访他。
他住在东站附近的养老院时,有一位曾弟兄经常去看望他。有段时间,曾弟兄除了周末在教会有服事不能去,周间几乎天天下午去跟他说话、用轮椅推他到外面走,买水果带去给他吃,陪他读圣经、唱圣诗。
今年我第一次回去的时候,父亲的失智时好时坏。我发现,他神智清醒的时候,能够背出一些圣经经文(例如主祷文),而且能正确唱出《诗篇》23篇,记得整首歌的歌词。有一天,我用轮椅推他在外面走,试图找话跟他聊,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最重要的,是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感动得几乎落泪,特别为曾弟兄的爱心服事感恩——想来是曾弟兄常这样推著轮椅,和父亲一起背诵圣经经句。
父亲原先特别害怕成为基督徒(因为他相信做基督徒一定会受逼迫)。不过,数年前,他因为数症并发住院,很多基督徒为他祷告,他的几种病都奇迹般地好了。他遂主动要求受洗,并认真参加了为期6个月的正规受洗班课程。
父亲受洗后,对救恩非常清楚,去教会特别积极。每个主日,他都是第一个到教会的人。这对我们做儿女的,真是莫大的安慰,是上帝的恩典。
妹妹和我在医院陪护父亲的时候,常常跟他一起祷告,他都会说“阿门”。我们陪他读圣经,鼓励他在难受、痛苦、孤独的时候用《诗篇》23篇和主祷文向上帝祷告,他都回应说他愿意、他会。他在住院的过程中,很听医护人员的话,从来不抱怨,连护工常常都夸奖他。
六
我和妹妹小时候,父母(都是医生)被分配到偏远、高寒、艰苦的四川藏区工作。我和妹妹在成都,由外婆带大,每年只能见到父母一两次。20年后,父母终于回到成都附近的彭州。可惜没过几年,我和妹妹就出国了。我出国后的头9年,因为办移民身份,都没有回过国。因此,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跟父母相聚、交流的时间非常少。
父亲住院这段时间,虽然我回去陪护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能在医院跟他讲很多话,一起唱歌,一起祷告,听他讲过去的故事,用轮椅推着他去星巴克,给他买他喜欢吃的咖啡和蛋糕,看他祷告时像小孩子一样的信靠……我体验著陪伴父亲的美好,在心中向上帝感恩。
父亲做完大手术,住进ICU后,虽然身上插了管子,但无需我们家属决定是否使用、何时停止使用急救措施,诸如气管切开套管,或心脏复苏术(CPR)之类的,没有让我们面临艰难的伦理抉择,这也让我们非常感恩。
七
我们家经历的病重老人的困难,在现今的中国已经相当普遍。全球都存在人口老龄化的问题,而中国是全球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2023年,中国65岁及以上人口约2.2亿,占全球老年人口的1/4。预计到2035年,中国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到2050年,高龄老人(80岁及以上)将超过10%(注2)。
2021年,中国老年人自报患有慢性病的,比例高达80%,阿兹海默病知晓率为60%,抑郁症知晓率为49%。这些疾病,都需要长期管理和治疗(注3)。
根据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中国约有192万老年人,居住在养老机构,仅占全国老年人口的0.73%(注4)。不过,未来的趋势是,会有越来越多的老人,住进养老院或医养院。人口老龄化将继续对现有养老院和医疗系统,提出巨大挑战。养老和医养机构的护理、医疗水准,也亟待提高。
八
与此相关的“尊严死”和“安乐死”,涉及的伦理问题,将继续受到人们的关注,持续在社会上引起争议。我上次回成都,有3次坐网约车去医院看父亲,司机跟我聊起病重住院的老人时,都很直接地说:“中国政府应该立法,允许安乐死……”。
他们讲述了自己的父母、亲人在医院临终的情况。他们大都跟琼瑶一样,不忍看到亲人受苦、“没有生活品质”、“没有尊严”。他们也谈及ICU里的医治和急救措施需要自费,且非常昂贵,真的会让普通人倾家荡产。他们说,很多时候是医生肯定病情无法逆转,亲人才做出决定,拔管、放弃治疗,回家或转到安宁养护机构。
我听后,一方面有点担忧在中国这样一个本来就缺乏对生命的尊重的社会推广安乐死的伦理问题;一方面也非常同情、同理他们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九
作为基督徒,我认为:基于“不可杀人”的诫命,基督徒应当反对为了终止痛苦而人为终止生命的“安乐死”——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我相信,上帝对我们的生死有绝对的主权,我们只是生命的管家(参《伯》14:5;《雅》4:14-15)。追求“生活的品质”,并不能成为损害生命的尊贵价值的理由。更不用说,界定一个人的生活有没有品质,也是很主观的,因人的价值观而异。
经历痛苦,也不等于没有尊严、没有意义。特别是对于基督徒来说,很多时候,基督徒在痛苦中更能体验上帝的怜悯和恩典,在经历痛苦后,也更能生出忍耐的品格,更有爱心去关怀其他经历痛苦的人。例如,到医院去关怀我父母的主内弟兄姐妹,大多自己也经历过重病或其他苦难。
而且,“有尊严地死去”不等同于“安乐死”。正如TGC(福音联盟)题为《有尊严地死是什么意思?》的文章(注5)所说,按照一些支持安乐死的人的观点,“有尊严的死亡”的重点,是人的能力、目的和自主性。话句话说,当人软弱无力、没有生活目标、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无法享受他人的爱时,就失去了尊严。然而,按照圣经,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其能力或自主性。人有尊严,是因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人与生俱来的尊严,不是源于人的行为,而是来自于上帝完美的属性。
就如我父亲,在病中经历痛苦,很软弱,很多事情不能自理,需要人护理、帮助,但痛苦和软弱并不能夺去他的尊严。
自杀或医生协助死亡,并不是维护人内在价值的“尊严死”,反而是贬低、否认了上帝赋予人的价值和生命的尊严。
十
与此同时,基督徒的伦理观,也要求我们对受苦的人有同情和同理心。反对“安乐死”,不等于必须尽一切可能延长死亡的过程。如果病人患上绝症或不可逆转的重症,要靠昂贵的药物或仪器才能维持,基督徒可以拒绝这种代价过分重大的延长死亡的手段,尤其这样的方法超过了患者家庭的承受能力时——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不延长死亡过程,跟“安乐死”并不相同,不违反“不可杀人”的诫命。
在国外,早有采取既不像“安乐死”那样加速死亡、也不无谓延长死亡的“生前预嘱”的做法,鼓励人提前规划自己的临终安排,以避免经历不必要的痛苦、家人倾家荡产,甚至负债累累。我个人认为,这不违反基督教伦理。不过,在中国,这方面的法律还有待完善,人们对生前预嘱也普遍存在一些认识上的误区(注6)。
十一
对于基督徒来说,照顾、陪护重病的父母,是遵从圣经教导“孝敬父母”(注7)很重要的一部分。而面对日益老龄化的社会,老年人关怀和重症、临终关怀,也成为中国教会重要、不可忽视的事工。
最近出版的《今日基督教》2024年《全球》(Globe)杂志(注8)上,刊登了一篇介绍中国北京和哈尔冰等地的基督徒老年人关怀和临终关怀事工的英文报导。我为中国教会和基督徒在这些事工上已有的工作感恩。我也为成都几个教会的弟兄姐妹关怀、探访我年迈多病的父母表现出来的爱心,感动和感恩!
让我们为中国教会和基督徒祷告——虽然有很多教会处在遭受逼迫的环境中,但求主鼓励、帮助弟兄姐妹,不但坚守信仰,也继续在中国社会中做光做盐,通过老年人关怀和临终关怀事工,把上帝的爱和耶稣战胜死亡的平安带给同胞。
注:
- 《琼瑶目睹丈夫2年插管维生,表示要有尊严地与世界告别》,网易健康,https://www.163.com/jiankang/article/JIJDKUG200388AD5.html。
- 《中国老龄化报告2024》,腾讯新闻, https://news.qq.com/rain/a/20240604A007EB00。
- 《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基本数据公报发布》,《健康报》网易号,https://www.163.com/dy/article/JENNCLET05149LPQ.html。
- 乔晓春,《全国到底有多少人和哪些人住在养老机构?》,链老网,https://www.linkolder.com/article/13347354。
- Kathryn Butler, “What Does It Mean to Die with Dignity?”, TGC website, https://www.thegospelcoalition.org/article/death-dignity/。
- 《生前预嘱缘何纠结》,《瞭望》 2024年第24期,https://lw.news.cn/2024-06/10/c_1310777803.htm。
- 刘志雄,《如何按照圣经的教导孝敬父母》,《今日基督教》网站,https://zh.christianitytoday.com/2023/08/honor-parents-biblical-chinese-culture-zh-hans/。
- The Globe Issue (2024), Christianity Today, https://store.christianitytoday.com/pages/the-globe。
作者为《海外校园》杂志前主编,《今日基督教》前亚洲编辑兼中文主编。现为散居海归宣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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