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贤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5.1.20
成为基督徒后,人生仍会继续遇到难题与挑战,这时,我们往往希望有人告诉我们,漫漫长路到底如何左弯右拐?接下来这段路程何时会结束?经过高山低谷后是否能享受清幽的青草绿地?……若能提早知道,我们便能做足心理准备。
于是,有人以“心灵地图”、“信仰地图”或“灵性地图”来形容这段人生路上的指南,我们希望那些富有经验的人们写下地图(通常都以书的形式呈现),借着阅读“地图”,我们提早得知接下来的路上挑战为何、我们需要携带怎样的装备,好应付路上的难关。
一、追求呈现全景的地图
近代的世界地图,追求的是“客观”、“精确”。人们尽可能地在纸上如实呈现真实的地貌。
“要如何在平面、二维的纸上,描绘出球体、三维的地球?”这是制图学上的难题。绘制当代世界地图的先驱是比利时的麦卡托(Gerardus Mercator 1512–1594),他想到用投影(projector)的方式,将球形的地球投射在纸上,于是,1569年出现了第一张当代的投影世界地图:
(注1)
这地图看着像我们小时候接触到的地图,我与妻子在婚礼时预备了一张这样的地图,给来宾们签名,借此知道亲友们是从哪些地方来。许多土地我们虽从未踏足,但这呈现地理全景的地图,让我们对地球的面貌、轮廓有大致的认识。
追求信仰全景的 “地图”(往往叫神学体系、基督教大全等),追求类似的精神:信仰前辈们以自己的经验,结合前人探索的成果,试图描绘出基督信仰的样貌与边界,在这信仰“地图”面前,对个人来说,多数的“区域”是从未踏足的,但我们可借着学习“地图”(例如神学或传统),对这些尚未经历过的“区域”略知一二。
然而,追求全景的地图有其限制。
地理上来说,麦卡托投影法是一种“圆柱投影”,它的限制很明显,那就是南北两极会被放大数倍,于是在这地图中,格陵兰岛变得跟澳洲一样大(事实上后者是前者的3.5倍),俄罗斯变得比非洲还宽(见下图),而南极的形状则不可考。
(注2)
日后,人们在麦卡托的基础上继续努力,发明了数十种不同的投影方法,目的无非是“求真”、“求客观”。然而,没有一份地图是百分之百精确的。因此,如果今天你要前往格陵兰岛旅游,或者要前往南极探险,你是不会只带麦卡托地图的。
信仰上来说,这样的“地图”可能忽略了追求“客观陈述”的背后,其实是启蒙理性的思维,“绘图者”试图站在某种全面、客观的“上帝视角”,但事实上,没有真正的客观,人永远无法脱离有限的视角来认识信仰。而且,一旦高估信仰中的确定性,人们可能渐渐不再寻求上帝的心意或留心上帝的作为,取而代之的是某些属灵SOP或者标准路线。(注3)
这样的“地图”看似客观,其实仍主观;追求完美,会令人误以为它无谬误。也因为它传递出某种暗示:最熟悉这“地图”的人,可能是在信仰中最有发言权的人。如此,门训中的“关系”导向渐渐消失,毕竟客观的“地图”比主观的“导游”更精确,要做门训,不如直接把一份地图(一本书?一堂课?)交给对方背熟不就好了?这使得“关系”可能从门训中抽离。
简而言之,追求信仰全景的“地图”,能使人的眼光超越渺小的自己,看见宏大的上帝世界,但同时可能使看图者忘记自己的呼召不只是认识天父世界,更是不受限于这层认识,不断查寻上帝的带领、活出属上帝的生命。
在人生中,我们终究得成为自己信仰之路的先锋探索者,去到自己未经之地。因此,我们终究亲自上路,而上路后,也可能发现远处的地貌早已改变、早期的“地图”亟待被更新。
二、追求简单实用的地图
另一种思考地图的角度,是认为地图的目的不是告诉我们地理“全貌”,而是供我们旅行时“使用”。
前不久,我们家趁著学期结束,从加拿大多伦多前往美国维吉尼亚拜访朋友,行程历时九小时,横跨安大略、纽约州、宾州、马里兰州,最终抵达目的地。路途上,我不用知道山川走势与等高线,不用阅读每条乡间小道的细节,我也不在意纽约与宾州的历史景点,我只需要我的Google Map帮我选一条最快(同时又能避开过路费)的路,并告诉我往前开多远后需左转或右转,或者接下来哪边有休息站可以上厕所吃饭,就可以了。
现在出门旅行,无线网络跟GPS地图可以说是我们的安全感来源,这样的地图重实用,简单易懂,当事人永远处在地图中心(如果是Google Map,则是一个箭头或一台车),跟着地图,我们充满把握。
信仰中也有类似的“地图”,常见于教会中的属灵指导,也有一对一的信仰辅导,或者是可重复给众多会友使用的门训模式(例如从慕道、到初信、再到进深的一系列步骤)。它们通常切合处境、为使用者量身打造,人们不用先理解整全信仰的方方面面,只要按照步骤而行,就能知悉眼前的属灵路径,由此日益进深。
然而,此地图也有其限制。
地理上来说,我们可能默认,Google是大公司,它不太会错,交给它没问题!但也有时跟着Google,竟然开到“山穷水尽”,才发现原来它也会出错。或者,Google身为盈利企业,它可能优先推荐给我向它买广告的店家,而非真正满足我需求的店家。
信仰上来说,身为基督徒的我们,有时也想使用属灵版的“Google地图”:我们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对于接下来要怎么走,我们会放心地把所有的问题,交给某一位定期对我们说话的“属灵声音”,它可能来自某位权威领袖、或者某位我们信任的伙伴。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有可能出错,也有有限的角度和立场。
教会自然与盈利企业不同,但当教会为主热心时,也会因着聚焦于特定事工,在异象上产生“成本”。例如在一些重视增长的教会中,灵性地图的终点是“带更多人进教会”,而非“自己出去宣教”;或在一些重视灵修的教会传统中,“关怀社会”可能不是历程中的必经之路。它们就好像是Google Map上的过路费选项,人们也能经此到达最终目的地,但还是会有人点选其他路线。
在人生中,我们终究得自己经历与基督之间的磨合甚至摔跤,因此,识别个别性的呼召很重要。上帝对教会群体有一种集体性的呼召,但对其中的个人也有个别性的呼召,我们需要同时洞悉两者。
容我使用一个过于简单的二分:如果追求呈现全景的“地图”是高举信仰世界观的客观性,那么追求简单实用的“地图”,则是高举主观性。但无论是哪种,都有可能简化信仰的复杂性、消弭上帝的奥秘性、抹去人性的血与肉。
三、中世纪的“地图”
虽然我们都是基督徒,但每个基督徒的人生都是独特的,若我自己的人生历程必须走过一些无人之境,那我就不能倚赖“信仰的麦卡托”去到南极。事实上,麦卡托画地图时根本没出过海;我也不能靠着信仰的“Google Map”前往所有想去的地方,因为上帝对我的呼召有别于祂对我的属灵权威的呼召。
上述两种地图思维,是将地理与信仰分开,但中世纪的地图(Mappa mundi)却往往将两者结合。下图是13世纪神父Gossuin de Metz画的世界地图,中央是地球,而上帝高高在上统治著宇宙。
(注4)
前现代(pre-modern)的地图或宇宙图有个特色,就是将信仰价值与地貌结合在一起。这样的思维当然被后人批判、驱赶,然而它本身清晰地透露了“价值核心”以及“知识的边缘/极限”。
于13世纪神圣罗马帝国萨克森公国境内(今德国)的Ebstorf修道院所制作的Ebstorf Map(下图),以基督为首,包含了当时已知的欧亚非三大陆。图中可见基督的头部位于地图顶端,双手分别在左右缘,双脚则在底端,耶路撒冷则在地图中心。
(注5)
这张地图显明当时人们有限的地理知识(其实现在我们的认知依然有限),但很明显,这是一张有目的(telos)的地图。它描述世界的同时也在进行信仰告白(耶路撒冷是人类历史的核心),它带着对基督掌管一切的认信,向人介绍这个世界。
前现代的地图与其说要向人描绘地景或前方路线,不如说它跟我们讲了一个故事。它追求全景的地图之客观性——它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属于上帝的(符合事实),它也有追求实用的地图之主观性——它呼召观众走进其中,与地图连结,成为属于地图的一部分,并在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与未来。
结语:找到我们自己的地图
《天路历程》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小说,成书于17世纪,当时欧洲已经脱离了前现代的神话地图观,地图的目的是清晰指出路线、供人前行使用。不过《天路历程》中对“地图”的使用却很有意思:
主角(基督徒)离开自己的村庄上路时,手中根本没有地图,那位传道人只是告诉他往某个方向走,然后“到那边就会再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接着,主角就这样一站又一站地前行,每站问人、每站冒险,有时遇人不淑、但却在上帝的恩典中不断遇到好人帮助他。经过了忧郁沼泽、德行村庄、虚华都市、绝望城堡、艰难山、乐山……直到这时,他才得到一张地图,但事实上,乐山距离天城已经很近了,那边已经可以凭肉眼看见天城的门。
有“地图”确认所信,但也需要凭信心冒险。《天路历程》作为信仰见证,可说是一张唯有走过才画的出的“地图”。
随着世界观的改变,现代社会往往拥抱第一种地图(客观科学最重要),后现代社会则倾向拥抱第二种地图(与我有关联最重要)。这两种思维也可以用来类比某些基督教会中的现象。然而我想指出,不管是对客观呈现的描绘,或是对主观意义的追求,两者在中世纪基督教的地图中都可见一二。
我们所要的不是丢弃任何一种“地图”,而是带着整全的视角善用它们。
描绘灵性历程的“地图”,值得被肯定。因为基督徒们的经历具有一种“普同性”,也就是说“我的历程跟你的历程有相似之处”,因为这种普同性,我们才能讨论、交换彼此的喜乐、感恩、忧伤、低潮、破碎……没有普同性作为灵性的基础,所有的对话与团契分享都没有意义,只是鸡同鸭讲。
而提供实用指示的“地图”,也值得被肯定。因为基督徒的经历是“活生生”的,信仰是由无数的日常决定以及许多的生涯重大决定堆砌而成,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走,并在当中经历到上帝(或上帝透过他人)的具体带领。
而且,信仰历程的“共同”不会排挤掉“独特”,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历程与路程,这就是为什么信仰道路是信心的路,我们每一个人永远都要不断地在路上寻求上帝的心意。“地图”不应化约掉独特性,“导航”也不应掩盖上帝的声音。
因此,这条路上,我们有清晰的目的地、有明白的边界、有愿意陪我们同走的“导游/伴游”(关系导向的信徒生活)、有具智慧的前人留下的“地图”(信仰传统与专家)、有即时分析路况的“导航”(领袖们),这一切搭配起来,组成我们的信徒人生之旅。
注:
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ercator_1569_world_map
2.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851248143258220&id=100051191270117&set=a.1676028089076177
3. Brock, B. (2014). Discipleship as Living with God, or Wayfinding and Scripture. Journal of Spiritual Formation and Soul Care, 7(1), 22-34.
4. https://www.luminarium.org/encyclopedia/gossuin.htm
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Ebstorf_Map
作者曾为台湾康华礼拜堂传道,并在台湾中华福音神学院、普林斯顿神学院与牛津大学学习。现于多伦多大学攻读系统神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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