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
本文原刊于《举目》第11期
黎明时分
一阵雄鸡的鸣叫,把我从酣睡中催醒。这久违多年的鸣叫显得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亲切。睁眼一看,农家棉纸糊的窗格上透出了晨曦的亮光。看见四周简陋的家俱,这才想起来昨晚主人夫妇将卧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让我和石弟兄住。
门口放著一盆水,是我们俩今天的用水。昨天中午时分,几个弟兄从远处推来了几车水,分给大家。我倒出一杯,漱了口,把毛巾打湿, 洗了脸。出门不远,有一个三面矮墙围起的小坑,就是厕所。若有人在里面吭一声,外面的人就不进去了。
远处的山尖上,太阳还没露出脸来,但那喷薄欲出的霞光,已把周围一大片、一大片的群山染得五彩缤纷了。我是个Early Bird(早起的人),想着四周也一定不会有人,就放开胆子,操拳练腿,活动开了。
一阵阵微风吹过,心旷神怡,惬意极了。忽然间,风中飘来了一阵阵的声音,时而是轻脆的女音,如一串串铃声;时而是深厚的男声,如滚滚洪水。
我一下愣住了。照时间表,早上7:30早餐,早餐前是晨更,祷告。可这才是早上5:15呀。我顺着声音走过去,院子里已是跪着一片黑压压的人,“主啊,求你怜悯我,我们样样都欠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声。“我的村子里有八十个弟兄姊妹,求你赐下你的言语,让我知道怎样喂养他们。”这是一个深厚的男声。“主啊,我们求你啦。”众人的声音像雷一般地滚过。
欠缺的人
噢,这是一群有欠缺的人。昨天中午刚到的两位弟兄,一个缺了一只手,一个缺了两条腿。没腿的坐在三轮椅上掌著方向,一只手的弟兄就用那只手推著轮椅。这两个不是弟兄的弟兄,住在不同的村里,相距七八里。前天下午他们就出发了,晚上借宿在亲戚家,昨天中午才赶到。
没手的弟兄没为自己的残缺和辛劳叹息,他为周围一切没有信主的人祷告。缺腿的弟兄没为自己的缺陷祷告,他为远道而来的老师,为传道人祷告。
院子里支了个很大的棚,把整个院子都盖住了。下雨可以遮雨。白天在这里上课,晚上则是男子睡觉的地方。只是白天上课就奇热无比,不到二十分钟,浑身就都湿透了。
这个院子是张弟兄的。张弟兄是个传道,家里就他一个男劳力,成天在外面跑,田里的活女人一个人弄不过来,日子一久,田地就都荒了。怎么办?要吃饭呀!女人就做包子去火车站卖,好歹算是把口给糊上了。
张弟兄祷告了,他高声地赞美主,感谢上帝给他们送来了三个老师,补足了他们的欠缺。阿们的回应震天动地,久久不息。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祷告场面,眼泪不停地流。前几年,我们这些在北美的弟兄姊妹并无缺乏,只是格外地忙碌,很多日子都是Seven Eleven(早上七点出门去工作,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我们不缺乏,若有缺乏,那也是锦上添花的缺乏。这几年就不一样了,到处裁人,失业了,降薪了,感到欠缺了。
我们祷告会没有这么多的人,没有这样磅礡的气势。我们的祷告单也很长,但百分之八十是张弟兄找工作,钱姊妹生病。需要代 祷的人心情沉重,代祷的人祷告久了不见效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再祷告。同样的欠缺,不知道自己真的欠缺什么的,今天也祷告,明天也祷告,信心在祷告中流失了。
而这群农村的汉子,农村的女人,知道自己真正缺什么。他们跪在地上,呼天唤地祷告,这一天的早上,从五点开始,一直到七点半。
相通人心
这是一群农村的传道人,照样要种田,过活;照样要传道,做工。读过高中的不多。休息的时候,他们知道我和石弟兄都读过大学,是同一个教会的,就非常羡慕。问我们,教会里的大学生多不多。我告诉他们,在我们教会,大学生是少数。他们不太明白,可能是我的口气让他们糊涂了。
当他们明白,我们的教会博士、硕士占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惊讶得不得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白过来,他们就很自豪,为主内有那么多有大知识、大学问的肢体,感谢赞美主。
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些没有学问的平常人,但主厚待他们,让他们能够认识主、服侍主。他们很珍惜在主话语里领受到的,不敢把这些宝贝私自藏起来。
有一次,一个煤矿副矿长的母亲去世。这个信主的副矿长,就在矿上举行追思礼拜。山高皇帝远,他倒也不怕什么,把张弟兄请去了。张弟兄就讲“人从哪里来,要到 哪里去”,说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不是人死如灯灭。人要见上帝,向祂交帐,为活着时所想、所行受审判。在葬礼上他们唱圣歌,传圣经的话语,热热闹闹的。张 弟兄对我们说,我不敢把上帝给我的几两银子埋起来不用。
他还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有一次,县里副县长的母亲过世。老人临终前嘱咐儿子,“儿啊,你要是心里有我这个娘,你就要按娘信的基督教的礼节给娘办丧事。”儿子答应得很干脆,老娘就平平安安地走了。
要办丧事了,怎么个办法?这个副县长犹豫了一阵,一咬牙,照给老娘答应的办。他去专程请了张弟兄。张弟兄带了个诗班,加上本村的基督徒,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城,在县政府大礼堂开了追思礼拜。
副县长的客人也多,把个礼堂挤得爆满。诗班唱圣诗,张弟兄讲信息。讲老人身前爱神爱人,怜贫恤幼的美事,讲老人在世信福音,得福份,现在平平安安地归回天家。事后县长来追问,但因副县长是个孝子,众人都羡慕他老娘有那么个福份,上头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年的圣诞节,他们组织了一套节目,走村串户地演出。其中一个节目是“天使报佳音”,讲的是耶稣诞生的故事。两个天使带着翅膀飞了下来,告诉牧羊人这大好的消息。以及东方博士,千里迢迢,带着黄金乳香没药,来朝见新生王。有歌有舞,热闹非凡。
还演了另一个节目,是财主和拉撒路的故事。乞丐拉撒路死后坐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而生前吃香喝辣,作威作福的财主,死后却在火是不灭的,虫是不死的阴间里,煎 熬难忍,请求亚伯拉罕打发拉撒路带信给他的五个弟兄,叫他们要好好作人,不要到这里来受罪。亚伯拉罕说生死如天涯之隔,无人能过去。
节目所过之处,村民早早以待了。争睹,翘首引颈,点头叹息。哦,原来人心有相通之处。
大洋上空
最后一天的晚上,有一些弟兄姊妹要先走,我们站在村边送行。夜幕下,一只手的弟兄推著那个没腿的弟兄过来,他们要赶到附近一个亲戚家借宿。道别了,我们站在路旁,看着那小三轮车和那一对不是弟兄的弟兄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早上,我们的包里塞满了大馒头,一行四人又踏上了归程。和来时一样,公路上堆了几里路的石灰,修路的标志也还在。我们就闭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那难舍难离的乡村。路上静静的,没车马来往。我突然悟到这石灰的用处,它让我们一百多号人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地度过了那难忘的四天。真是不平凡的智慧。
到了大城市,路边的出租车停下来问我们要上哪儿。我们这几个怀里揣著美金的人,却舍不得拿出二十五元人民币去坐出租车。在公共汽车上,我想起结束那天,会议 公布了奉献与支出,平均下来,每人每天才花了八十七分钱。有一天,吃的是槐花饭,大米饭和著槐花蒸了出来。槐花是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清清的香味,加上一碗 菜汤,还有那叽叽咕咕叫唤的肠子,吃的可香了。
下了公共汽车,到了银行的门口,一个小伙子笑咪咪地走过来,告诉我可以跟他兑换人民币。我不忍心让他失望。他接过钱存入他的帐号,又当场从帐号取出人民币给我。一进一出两下放心。钱是他赚了,可是柜台里的人也很高兴。我这才明白其中的妙处。
我问他,钱可买任何的东西吗?他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能,比如爱、友谊就买不到。我跟他说,你还算个明白人(如果张弟兄在的话,可能又要跟他讲,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了)。
我们要去的另一个地方一直联系不上人。等到晚上,消息说,很紧张。第二天早上的消息是完全不能去了。又过了两天,我们就坐上了西北的航班,飞在太平洋的上空 了。从窗口望去,太阳从不知是海边还是天边的尽头露出了脸,海边天际都被染得红红的,美丽极了。那天早上,那清脆如铃般的女声,那深厚如雷般的阿们,一直 在我心中,和著那天边美丽的朝霞回荡。
“中国的早晨五点钟,传来祈祷声……”每次我听到这优美的旋律,这首出自中国河南农村一位年轻姊妹的歌曲,眼前就出现了那在晨曦中一片片跪下的身影。我的耳边就听到那群真正知道自己欠缺什么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呼求,“主啊,你怜悯我们,我们是样样都欠缺的人。”
作者现住美国新泽西州。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