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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谷(3)——天婴

天婴

本文原刊于《举目》第11期

         “方舟弟兄,我想邀请你作为历届同工会的代表,在十二月二十六号的年终感恩聚会上发言”李大卫打电话给在东岸读神学的方舟。

        “李牧师,我没什么特别要讲的”方舟一向就是这样直来直去。

        “你还是想想吧。你是唯一一个在我们这里信主,成长,又奉献出来全时间事奉的弟兄。你一定有很多的感受……”李大卫一向认为方舟是团契结的果子。

        “嗯,让我再想想吧。”方舟还是在犹豫。

        “不要打太极了,又不是让你讲道,就这么定了。”李大卫先堵住方舟的退路。

         “李牧师,我想,我还是候补吧”方舟还是不想答应。

         “先好好祷告一下,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李大卫很肯定地说。

         明天是“系统神学”的大考,还有上百页的书没看呢,整个儿一个下午,方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一直为在感恩聚会上发言的事儿犯愁,说什么呢?要从哪儿说起呢?


方舟可谓是神童式的传奇人物,十五岁考上科大少年班,十八岁保送到美国读硕士,读完洋博士才二十三岁。方舟不但学习好,思维敏捷,不但对新生事物接受力极 强,还是个社交天才,不但有人格魅力,而且有非凡的亲和力和凝聚力。他当过学生会主席,院刊编辑,同乡会会长。人前人后,总是在忙,同学都说他是从政的 料。出国前,由于父母管得比较严,方舟只知道读书,出国后,用他的话说就是“终于自由了!”

          一到美国,方舟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不读书, 不进图书馆,一头扎进各种社团,到处意气风发地演讲,像值班一样天天泡在网上,东贴一个帖子,西发一个感慨。方舟到美国西岸的小城是作博士后研究的,他的 导师是位美国人,也是当地一间教会的长老。

       方舟信主后,只要是有聚会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方舟,方舟走到哪里,见证就做到哪里,他走到哪里,就把福音带到哪里,像他在自己的网页所宣告的一样:“我不以福音为耻,一生只传耶稣并祂钉十字架的救恩。”后来,经他的导师介绍,方舟认识了吴佳恩夫妇。

          “欢迎你来我们团契,我们正需要像你这样有大陆背景的同工”吴佳恩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感谢主,我也很高兴可以有机会参与事奉。”方舟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了。

         “明天,我就带你去见我们的牧师。”吴佳恩有点儿急不可耐了。

         “牧师?你是说李大卫吗?”方舟打断了吴佳恩。

         “你认识我们李牧师?”吴佳恩好奇地问,

         “就算认识吧,我听过他分享”方舟的口气里带有淡淡的轻蔑。方舟见过李大卫一面,对李大卫没什么好印象。他觉得李大卫很可笑,尤其对大陆人很无知,连北京的京 和天津的津都分不清楚,还在那儿大谈特谈对中国学者的负担。方舟认为,李大卫要口才没口才,要学问顶多是个硕士,也看不出有什么卓越的组织能力。方舟心 想,就凭李大卫那两刷子,要想镇住这城里的博士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接下来的星期天,经吴佳恩介绍,方舟和李大卫见了面。

         “方舟,好名字,很有灵意”李大卫热情地,紧紧地握著方舟的手。

          方舟想:灵意从何谈起?爸姓方,妈姓周,合在一起就是方周,只是住在水边,便以舟代周了。

        “欢迎你来我们团契,有了你,我们可以说是如虎添翼了。”李大卫兴奋地说。

        “让我干嘛,尽管吩咐吧,”方舟有点儿不耐烦了。心想: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呢?团契总共不过就四十多号人,凭自己的组织才能,甭管什么活动,都是小菜一碟儿。而且,有话就直说,别先蓝天白云一通儿。

         “真是高杆呦!”李大卫拍拍方舟的肩膀,

         方舟觉得差点儿倒了牙,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一点,一个大男人的,呦个什么劲儿呢?让人听着肉麻。

         也许是一开始方舟对李大卫没什么好印象,也许真的是李大卫对这里的人缺乏了解,总之,方舟觉得和李大卫在一起就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李大卫讲话,方舟不是魂游 象外,就是心里举拳头。李大卫讲道,方舟就睡觉。方舟认为李大卫讲道很乏味,整个儿一个唸稿子,没有激情也没有感情,好像弹棉花,单调而乏味。方舟每个星 期天坐在那儿,就一个感觉“熬”,耐著性子熬完讲道,到介绍新朋友时,方舟便睁大眼睛搜寻每一张新面孔,以便可以邀请他们参加团契的活动。和李大卫的讲道 相比,方舟更喜欢星期天晚上看电视转播Charles Stanley的讲道,他认为Stanley牧师的讲道才是真正的讲道。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Stanley一样可以一呼百应。方舟想,到那时,团契的 人数一定会暴增的。有的时候,方舟也真替李大卫着急,他认为,李大卫这一辈子就是累死,也最多只能做个一百来人教会的牧师。

          方舟最欣赏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无论对人对事,对社会都有很强的责任感及批判意识,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为国家,为人民。可是,当他出国后, 当以自我为中心,个人主义的观念铺天盖地进入他的生活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观念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想。在幻灭中,方舟无数次在困惑中发问:人生的路为 什么越走越窄呢?难道人就应该为自己活吗?难道为自己就是活的真实吗?方舟信主后,特别是当他来到教会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可以重建他梦想的地方, 他对这个群体充满了理想的期盼,他欣赏耶稣关于做仆人的教导,做人民公仆一直是方舟理想中父母官的美德。方舟对李大卫这个做家长的自然也充满了“俯首甘为 孺子牛”的期盼。可惜无奈,几个回合下来,方舟对李大卫只有横眉冷对了。

         在萧毅和夏雪的事儿上,义愤填膺的方舟和李大卫撕破了脸。

         “方舟,在教会是要服权柄的,这里不讲民主。”李大卫义正严词的说,

         “可是,你作为传道人,也应该和他们好好谈谈,”方舟坚持着,

        “有什么好谈的?他们又不是刚信主,不懂圣经的道理。圣经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是犯奸淫。”李大卫一字一句地讲。

        “那,他们就没机会悔改了吗?判刑还有个期限呢,你也不能随便就判无期啊!再说,如果态度好,还讲个宽大处理呢。”方舟觉得李大卫太没人情味儿了。

        “听听,听听,你在讲些什么?方舟,你这样是很危险的。”李大卫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方舟会讲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好吧,好吧,牧师,咱先甭谈我,你先说说你的观点,”方舟摆好了要辩论的架势。

        “我没有观点。圣经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我斥责罪恶,是因为上帝斥责罪恶,我说他们是犯奸淫,是因为圣经说这是犯奸淫。”李大卫很认真地说。

        “如果你动不动就搬出圣经的权威,那我就没法儿跟你说了。可不,你都绝对真理了,那别人还能讲什么呢?”方舟气愤地说。

        “方舟,这我就不明白了,基督徒不拿圣经当权威,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高于圣经的权威吗?”李大卫觉得方舟非常地不可思议。

        “好好好,牧师,你高,你高,我佩服你,我认输好了。”方舟觉得李大卫实在是无药可救了。

         从那次和李大卫面对面的冲突以后,方舟就死了和李大卫交谈的心,他觉得李大卫没有一点儿爱心,根本就不了解“凡人”的痛苦,整个儿一个教条。他最受不了的就 是李大卫把一点点的小事都会上升到属灵的高度,大家要达不到他的高度呢,他就会召集大家祷告,直到团契同工上下达成统一的认识。

          方舟很纳闷儿,他总是在想,难道除了祷告就没有更有效的方法吗?每次一祷告,方舟就不说话了,原来想说的,心想就免了吧,反正最后祷告的结果是不会采纳他的意见 的,看不惯想不通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是下级呢。方舟心想,如果有朝一日他做了牧师,一定要让李大卫看看他是怎么管理教会的,现在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 就别跟李大卫磨牙浪费时间了,能踏踏实实地为大家做点儿实事,就做点儿实事,有空还是多关心一下团契的人吧。

          自从方舟来了团契之后,团契的气氛确实比以前活跃了许多。方舟利用一切机会组织活动,尤其是那些单身的学生,开始觉得团契有吸引力了,觉得自己有归属感。方 舟有一辆老爷车,也是有名的公共汽车,谁都可以开,谁都可以用。方舟用业余时间给新来的同学补英语,带他们熟悉校园周围的环境,帮他们搬家,带他们买旧 车。

          方舟不但能调动起年轻人的热情,而且有机会就和探亲来的学生父母们唠家常,带他们到城里的中国店买菜,从图书馆借中文书给他们看,帮 他们找便宜的电话卡,从网上下载国内的新闻,并打印出来给他们看。很快,方舟就像旋风似的成为团契的中心,方舟的热情及坦诚深深地感染著团契的每一个人。 再加上方舟又有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侠肝义胆,所以,大家一致推选他作为“我们的代表”加入同工会。

          方舟在团契的事奉可以说是如火如荼,方舟的威信也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可是,他自己却一直有一个疑问,他越事奉就越想知道什么叫“事奉的喜乐”。因为时间久了,所有的事成了习惯,尤其是当所有的人对方舟所做的一切视为家常便饭的时候,方舟的兴奋和热情开始慢慢消失,他觉得好累,尤其是心很疲惫,他常常只有满足,满足到一个地步,以至不帮助别人就 心里难受,但他并未从中尝到所谓的喜乐。

       他觉得事奉就是做事,就是有求必应,就是随叫随到,就是别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就是团契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有一天,他突然萌发一个念头,他想知道,他现在做得和过去自己做好人好事有什么区别呢?换一句话说,在教会的事奉和在大陆学习雷锋有什么不同呢?他很想明 白,怎样才可以让自己永远充满活力?怎样才可以有越事奉越甘甜的感觉呢?

        方舟借了大量的属灵伟人传记,希望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他如饥似渴地读,夜以继日地想。他羡慕慕迪的信心,敬仰陶恕的智慧,为戴德生献身中国流泪,更为葛培理的能力赞叹。他羡慕他们有如此丰盛而顽强的生命,他想:也许,应该把自己献给基 督,也许,一个全时间事奉的人才能体会到事奉的甘甜。

         白天,方舟总是在忙别人的事儿,忙团契的事儿,自己的书总是要拖到夜里才读。通常, 方舟看书累了,就到网上溜一溜,看看有什么新闻没有,闲得无聊了,也会到《花花公子》(Playboy)杂志看看。以前,方舟并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不了的 事儿,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会去看《花花公子》,主要是因为自己还是单身,他想,等以后自己成了家就不会再去看了。

          有一天,团契结束后,方舟送完人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连轴儿转了一天的他,累得连脱鞋的劲儿都没了,恨不得一头栽倒床上就睡,可是他人刚挨到床,心里突然有一个无法遏制的欲望,要上网,要去看看最新一期《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是谁。他已经累得可以说快神志不清了,但这个无法遏制的欲望吞噬着他,燃烧着他, 使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他很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去看,但想要看的欲望让他像脱了缰的野马。

      忽然,他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自己好陌生,好 厌恶的人,一个在众人面前,在日光底下连他自己都耻笑的人,方舟陷入了极大的痛苦。

         其实,方舟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是第一次立志 要痛改前非,但好像每一次都以深刻认识,坚决不改而告终。方舟一向认为自己是很自律的人,人家都说他是天才,其实,他坚信过去的每一步都是自己下了苦功得来的,全凭严格要求自己。

      但是,不知为什么,单看《花花公子》这一件事儿,无论他怎么发誓赌咒都无济于事,觉得自己好像圣经中被鬼附的猪一样,卯足了劲儿要冲下悬崖。

          方舟很想找个人谈谈,说说心里的病,但想来想去,想不出找谁谈合适。团契里随便找个弟兄吧,人家一定会吓一跳,这和他的平常 的光辉属灵形像也太不匹配了;找吴佳恩谈谈吧,自己刚报了神学院,推荐信上个星期刚给了吴佳恩,现在就和人家谈这种事儿,多丢人现眼呢?还是找李大卫吧, 也许传道人会帮助他的,但是,想想自己一向在李大卫面前都是心高气盛,不可一世的,突然间,要向李大卫忏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怎么办呢?

         方舟为了不去看黄色的网页,就尽量到图书馆上网,直到熬到累到睁不开眼睛才回家。他也尽量找一切时间去探访,尽量不自己独处,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只要脑子 闲下来,要去看《花花公子》的意念就会充实他,想像的空间就被那些画面填满。

       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但他心里知道,这总是件不小的事儿,是件让他说不出口,但又妨碍他和上帝关系的事儿。自己该试的,该想的法子都试了,该下的决心,该立的志向都立了,但还是会时不时的故地重游 的。

          方舟一直在团契带大家查考《约翰壹书》,尤其是《约翰壹书》第三章给他极大的震撼。一天晚上,当他看 到三章六节,约翰写道:“凡住在祂里面的,就不犯罪;凡犯罪的,是未曾看见祂,也未曾认识祂。”罪,这个方舟认为在他的字典里早已不存在的词,早已消逝的 词,刹那间,突然跳了出来,那么大,那么刺眼,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他的心扉。他觉得,黑暗不可阻挡地向他扑来,他仿佛是在没有星月的夜里,一叶飘在海上的独舟,黑夜捏住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黑暗就要灭了他,他要窒息了。

        他从椅子上猛地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咆哮著冲出公寓,心里喊著:罪,离我而去,罪,我不要做你的俘虏……不知跑了多久,方舟发现自己已跑到了实验室前面的桥上,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跳下去,跳下去!死了还干净一点儿,跳下去,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他越身仰脸的瞬间,看见月亮静静地,弯弯地,柔柔地望着他,好像上帝的眼睛,他扑通转身跪在地上,“神啊,你都看到了,我就是 这样一个人,我再也走不下去了,再也走不出来了,你救救我这个罪人吧……”方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哇大哭起来。

         那个晚上,信主三年的方舟,第一次在上帝的面前看到了自己,也第一次在上帝的面前认识了自己。也就在那个晚上,方舟第一次意识到,他也许绝不比李大卫更好。

         方舟如愿以偿地上了神学,从踏进神学院的第一天,方舟仿佛觉得踏上了黄金阶梯,他好像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路就是传道-牧师-大牧师,有一天也许会成为名牧师的。每一次,当方舟想到自己站在讲台上,就会心花怒放,他对自己说:等吧,三年以后,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在开学的第一天,方舟就写好了他的就职演说,无论到哪一间教会,他相信神都会大大地使用他的。方舟也相信,随着自己神学知识的加增,自己也会越来越圣洁, 越来越像一个牧师的。可是,两年下来,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困惑了,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读神学,他想知道这个神学学位和他以前读的硕士,博士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是不是只是研究的物件不同而已呢?

          方舟从小就是考试机器,对他来讲,得高分是很自然的事儿。可是很奇怪,现在,他越 是得高分就越痛苦,越痛苦就越无法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儿。这不巧,就在这时候,李牧师又邀请他回去,而且是以一个神学生的身份回去,这还不够,还要逼他在聚会上发言。

       早已失去方向的方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在团契的三年,他救国救民的梦破没了。读神学的这两年,他对自己的梦幻也破没了, 他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要说,大概也只剩下一句话了,那就是方舟一直以来的困惑:我为什么要读神学?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方舟就害怕,就觉得没有希望,他甚至都在想,即使有一天,他练就到Stanley牧师一样的口才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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