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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會說:“爸爸,早安!”(庭柯)

庭柯

  我在智障殘疾服務中心做心理諮詢不算久,服務的對象都是成年人。他們不是患有先天的唐氏症,就是因後天疾病落下後遺症。這些令人詛咒的疾病使他們成為 永久的病人,無望再恢復成正常人。他們生活在一個狹小的世界裡,除了政府提供的應有日常設施,他們能從大千世界得到的不外乎是同情和憐憫,要不然就是忽視 或遠離。服務中心裡有各方面的治療和復健專家為他們工作,無奈緩慢的進步和他們的年齡已不成比例,再加上反反覆覆,常常令人沮喪、放棄信心。日復一日,我 們的一腔熱情也漸漸變得有點麻木起來。

  那天適逢一位名叫魯的病人的半年度彙報,我拿着自己的總結文件趕去會議室,心想會議是例行公事,至多也不過是6個月前報告的重複而已。一踏進會議室, 只見魯的爸爸笑眯眯地坐在那裡已等候多時。不說也知他倆是父子,長得很像,若魯不是個智障者,說不定還是個帥哥呢。可惜如今父子倆生活在兩種世界。魯老爹 看上去近70,一頭銀髮,身體倒還硬朗,有着意大利人的熱情和爽快;只要有關於兒子復健的大小會議,他再忙也要趕來,聽聽問問從不拉下。比起其他家長,他 可真不愧為模範父親。

  會議開始了,社工第一個作報告:“魯,44歲,深度智障。他出生時一切正常,4歲得腦膜炎,此後失去語言功能……”報告準確無誤,在座各位都熟知魯的成長史。語言治療師說道:“魯聽覺良好,不言語,今年計劃讓他發音……”接着是護士、肢體復健師、行為心理專家一一發言,大家用平淡的語調機械地討論着, 為魯安排、為魯計劃。談論中的魯正如他本人,蒼白,漠然,眼光是直直的。最後是主席總結:“魯半年來健康情況良好,無嚴重行為問題……下半年計劃有如下幾 項……”在座的大概只有魯老爹興緻勃勃聽着每人的報告,還不時提些問題。當主席問魯老爹還有沒有其它建議或意見時,大家都知道會議已接近尾聲。

  魯老爹笑着感謝大家半年來在魯身上花的心血和努力,他的笑容和好意似乎烘暖了會議室,大家開始隨便鬆動起來。他看了一下手錶說:“還有幾分鐘吧,我就多說幾句。魯是我的大兒子,他一生下來我和太太視他為心頭肉,長到4歲真是人見人愛,小嘴說個不停,還有問不完的問題。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4歲的那年夏 天,他爬出遊泳池向我跑來,把頭埋在我的大腿里哭着說:‘爸爸,我頭痛,好痛喲!’那天晚上他就送進了醫院診斷為腦膜炎,現在想來這就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 了。40年了,他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我帶他回家,讓他看看家裡掛滿他小時候的相片,他看不懂記不得,但他認得爹知道媽,常常看着我蠕動着嘴好像要說什麼,可惜什麼都說不出來……”

  自以為熟知他背景的我們,如今發現對魯的了解還有空缺的片段和不知的一面。大家聽之動容,為那活潑可愛喊着頭痛的小魯,如今變成呆板無言的中年大魯而惋惜感嘆起來。

  魯老爹接着又說道:“40年了,真快呀!我也快70了。”他拍拍自己的肩膀,笑一笑說:“身體還算結實,我想還可以活10年。只盼有個奇蹟,等到有天 早晨,魯過來對我說聲:‘爸爸,早安!’這就讓我有生之年再無遺憾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作聲,似乎覺得這是一種奢望。他平靜的語氣以及祥和的臉再也無 法平靜全屋子人的心。我只覺得喉嚨里一陣陣堵得慌,感受到此時鴉雀無聲的會議室不是無動於衷,大家心底的嘆息變成一種期望,重新匯聚成一股動力和信心。

  魯老爹起身向大家握手告辭,依然是樂呵呵的。大家崇敬地看着這位普通的父親,明白他小小的願望,體會到一種偉大的愛,綿長而不斷。主席感謝他的到會和生動的故事,他笑笑說:“我常祈禱上帝給我信心,讓我看到奇蹟。要謝的是我,謝謝你們大伙兒在這裡實現這個奇蹟。”

  我還在服務中心上班,每看到魯我總會去想像他4歲時伶俐的模樣,從那模樣又聯想到一個父親的願望。我知道同事們都在朝着一個艱巨的目標努力,讓魯有一天會說一聲:“爸爸,早安!”哪怕是輕輕的,含糊的……□

  作者來自中國大陸,現住紐約。

本文原刊於《進深特刊》第二期,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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