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然
本文原刊於《舉目》91期和官網言與思専欄2019.4.08
樂譜上表達強音時,通常用f(forte)作為記號。而音樂史上第一次使用fff來表達極強音(fortississimo)是在海頓的《基督最後十架七言》終曲樂章,那是一段描述《馬太福音》27章50-51節的地震場景:
“耶穌又大聲喊叫,氣就斷了。忽然,殿裡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地也震動,磐石也崩裂。”
《基督最後十架七言》在超過1個小時的悲傷沉重的慢板樂章後,曲風丕變!一陣天搖地動,在強烈、錯愕、突兀的情緒中,海頓要求一個劇力萬鈞的快板終結(Presto e con tutta la forza),卻引發聽眾的沉思:基督的受難並非故事的終結。
創作背景
1801年出版《基督最後十架七言》神劇(以下簡稱《十架七言》神劇)的時候,海頓親自附上了以下簡介:
“約 15 年前,西班牙加底斯(Oratorio de la Santa Cueva, Cádiz)一位教士(Don José Sáenz de Santa María)委託我,以我們的救主在十字架上的最後七句話為主題,創作一部器樂曲。照加底斯大教堂的傳統,每年大齋期(Lent,復活節前 40 日)的時候,總要在教會裡演出一部神劇。為了加強演出的效果,教堂牆上、窗戶和柱子都必須掛上黑布(象徵遍地黑暗),聖堂中央高聳的天庭,懸吊著一盞光線微弱的油燈,從天而降劃破嚴肅孤寂的黑暗。正午的時候,所有的門都關上,管弦樂團開始演奏。序曲後,主教走上講台,頌讀十架七言中的第一句,並傳講其中的信息。之後,他走下講台,在聖壇前跪下,此時音樂再繼續。如此上下講堂共7 次,每次講完道後,音樂就再開始。 我的作品正是遵循這樣的格式譜寫的。7個樂章每段限定10分鐘的長度,且限用慢板的速度(註1),一個接一個的慢板又不至於讓會眾昏昏欲睡,誠然,這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我很快就意識到很難將自己綁定在這些限制中……”(註2)這一段簡介清楚地說明了海頓創作《十架七言》神劇的動機。
18世紀,西班牙與美洲的貿易頻繁而緊密,使得加底斯大港成為當時歐洲最富裕的城巿之一,因此有能力聘請最頂尖的藝術家為其效力,包括請大畫家哥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為新修的教堂作畫;海頓是當時最富盛名的音樂家,他受邀創作並不令人意外。
四個版本
“十架七言”的內容來自四卷福音書,是耶穌在十架上最後七段話的記錄。音樂史上不少作曲家為這個主題留下珍貴的創作:如Heinrich Schütz(1585-1672),Charles Gounod(1818-1893),César Franck(1822-1890),Théodore Dubois(1837-1924) 等。但其中最經典,也是流傳最廣的,非海頓《十架七言》莫屬。
海頓的《十架七言》有四個不同的版本:管弦樂版、弦樂四重奏版、鋼琴版及神劇版。
管弦樂版
四個版本中,最早完成的是1786年的管弦樂版,也就是加底斯教會委託創作的原版。在樂團的編制上,除了弦樂聲部外,海頓加入了兩支長笛、兩部雙簧管、兩部低音管、兩支小喇叭、四支法國號及兩部定音鼓,對於一般教會的演出而言,編制上的要求較為龐大。這部作品推出時相當受歡迎,隔年在巴黎,柏林和維也納都舉行了演出。
2002年初,美國911 恐怖攻擊事件發生後幾個月,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親赴紐約,演出了一場免費的紀念音樂會,以哀悼恐襲事件的受難者,選定的曲目正是這部《十架七言》管弦樂曲。
弦樂四重奏版
海頓被後世譽為弦樂四重奏的開山鼻祖,連莫札特都承認他的弦樂四重奏師自“海頓爸爸”(莫札特對海頓的暱稱)。1787年海頓將《十架七言》改編成小編制的弦樂四重奏版,由著名出版公司Artaria發行。
用小型室內樂表達敬虔信仰的氛圍,呈現基督受難的場景,這樣的題材實屬難得,這也是如今最常被演出的版本。
不少教會在受難日時,會以弦樂四重奏的小編制型式演出這部作品,牧者穿插十架七言的短講,來默想基督受難。
讀者會發現四重奏版亦是許多唱片錄音及音樂會曲目的常客,1988年的葛萊美奬就頒給了一張《十架七言》弦樂四重奏的唱片,由The Vermeer Quartet演奏,並且加上了馬丁路德·金博士,及葛理翰牧師的講道歷史錄音。
然而,四重奏版固然精妙,但許多的細節及微妙的和聲色彩都省略了,基本上只是依樣畫葫蘆地把整個管弦樂版的弦樂聲部搬過來。因此筆者認為要完整體驗這部作品,還是要聽其他的版本。
鋼琴版
1787年,Artaria出版社除了發行《十架七言》四重奏版,還請樂師將其改編成鋼琴版。鋼琴版的篇幅比四重奏版更完整,也呈現了更多和聲的細節。我認為這個罕見的版本,十分具有可聽性,這雖然不是海頓親自改編,但卻受到海頓本人的認可及讚美。
神劇版
最後完成的是1796年的神劇版。儘管《創世記》神劇受到世人一致的推崇和喜愛,但海頓卻認為《十架七言》才是他這一生最好的作品。
1794年,海頓在德國Passau聽到Joseph Friebert(1724-1799,註3)把他的《十架七言》管弦樂曲改編成神劇,非常感興趣。回到維也納後,他請好友Baron Gottfried van Swieten(1733-1803,註4)根據Friebert的劇本改寫德文歌詞,加入精心佈局的合唱及獨唱,在管弦樂團的編制上,他擴充了管樂聲部,增加了兩部單簧管,兩部長號,並且第一次嘗試加入兩部低音巴松管(contrabassoon),讓整體聲響更富於宏大立體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海頓從來没有使用過低音巴松管。
神劇版篇幅是四個版本裡最長的,共有10個樂章。除了原來管弦樂版的9個樂章(序曲、七言、終曲),海頓另外加入了一首精彩的管樂前奏曲。
有趣的是,没有歌詞的管弦樂版是為了教會受難日崇拜而作,而附有合唱及獨唱的神劇版則是為了音樂會演出而作。前者有神甫頌讀聖經及傳講信息,音樂貫穿整個崇拜;而後者雖然没有講台信息,卻有十架七言的經句及默想的歌詞信息,足以讓參加音樂會的聽眾思考。
半個世紀前,韓德爾的《彌賽亞》神劇也是以音樂會的形式在劇場演出,因當時聖俗不兩立的觀念,神劇被視為褻瀆。時至海頓的年代,音樂會裡演出神劇,大眾習以為常。地點並不能使一個作品成聖 ,人心如何回應才是重點!
神劇版十個樂章
- 序曲:
任何人聽到這首序曲,都能感受到一件不尋常的事件正在發生,樂聲沉重而痛苦。強烈的雙附點音符、大幅度的跳躍音程、及突兀的休止符,讓我們看到敍事者急切的表情和哽咽的情緒……海頓透過這個樂章,很快地把會眾的視線帶到各各他十架受難場景。
- 第一言,降 B 大調,最緩板(Largo)“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路》23:34)
耶穌的懇切呼求“父啊!” 成為貫穿整個樂章的主題動機,時而激昂,時而細微,多次重複出現。至高神的兒子被掛在十架上,仍對世人充滿憐憫慈愛,為他們代求,整個樂章溫柔簡約,卻滿有力量。
- 第二言,C 小調,如歌的沉重莊板 (Grave e Cantabile) “我實在告訴你,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路》23:43)
樂曲以 C 小調開始,持續重複的低音旋律及和聲,生動地描繪了罪人的絕望與悲慟。與耶穌同釘十架的兩個強盜,原本是要在刑罰中滅亡的,但其中一位信了耶穌,並懇求耶穌得國降臨的時候記念他,耶穌應許他要與祂一同在樂園裡,因此緊接的降E 大調帶來了全新的盼望。因著耶穌的恩典,我們得以在樂園裡享受祂的同在。
但是,另一位譏誚耶穌的強盜,則面向永遠的沉淪。得贖和滅亡的尖銳對比,在層次豐富的調性變化裡充分展現,最後停格在 C 大調,象徵基督帶來永遠的平安與盼望,法國號及大提琴(裝上了弱音器)勾勒出天堂的美麗與安詳。
- 第三言,E 大調,沉重莊板 (Grave) “母親,看!你的兒子。”又對那門徒說:“看!你的母親。” (參《約》19:26-27)
馬利亞看見耶穌承受殘酷的十架刑罰,心中必然傷痛。耶穌離世,顧念到年邁母親將來需要照顧,必須事先有所安排,因此把母親託付給門徒約翰。
海頓在這個樂章裡,運用女高音獨唱及合唱之間的反復對話,把人性中千絲萬縷的孺慕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一方面我們體會到生離死別的痛苦,但另一方面我們深刻感受到神子的愛與親情。從此,門徒約翰就接馬利亞到自己家裡去了。
- 第四言,F 小調,最緩板 (Largo) “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太》 27:46)
聖經告訴我們當耶穌釘十字架的時候,從午正到申初約有3個小時,遍地都黑暗了。而在申初時,耶穌大聲喊著說“以利!以利!拉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
神是光,在祂毫無黑暗(《約一》1:5),但這裡的遍地黑暗象徵著父神因著世人的罪棄絕了祂的獨生愛子。這種棄絕是耶穌在十架上所承受最大的痛苦,耶穌曾說“我與父原為一”,聖父、聖子之間愛的關係從無間隔,此刻竟然因著人的罪而破裂。馬丁路德曾長時間默想這段經文,驚嘆“神被神所棄絕!誰能明瞭呢?”
海頓用不同聲部間此起彼落的的半音階對話,來表達神子被棄絕的巨大痛苦。樂章的終結告訴我們:直到永恆,没有任何人、事物能使我們與上帝的愛隔絕。這一切都因著基督在十架上為我們的罪獻上的挽回祭。
A. Mantegna 1432 釘十架
- 第二段前奏曲 (Introduzione II),如歌的最緩板 (Largo e cantabile):
在神劇版裡,海頓加入了用十二個木管聲部組成的前奏曲,安排在第四和第五言之間,將《十架七言》神劇分成兩個段落。這一首莊嚴細緻的作品,將管樂的特性發揮到極致,是其他三個版本所没有的。海頓自嘲他一直等到晚年才學會如何在作品裡使用木管樂器。
- 第五言,A 大調,慢板 (Adagio) “我渴了”(參《約》19:28):
在強烈的節奏和痛苦的和聲中,我們彷彿看到神子經歷一幕又一幕的折磨,徹夜的審訊、兵丁的嘲弄、猛烈的鞭刑,又背負沉重的十架。接著被釘,烈日當空高懸十架,生理上必然已脫水。海頓用突兀而尖銳的旋律,令人印象深刻的弦樂撥奏(pizzicato)為背景,來呈現那份極度的焦渴。
- 第六言,G 小調,緩板 (Lento) “成了!”(參《約》19:30)
這個樂章始於痛苦沉重的G 小調,經過一連串的調性變化,轉成G大調,象徵基督救贖功成!
此曲的終結竟然有一種莫札特喜劇的氛圍,我們彷彿聽見費加洛和蘇姍娜歡聲歌詠他們的得贖,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顯然,這是海頓的刻意為之,在痛苦的十架場景中,耶穌宣告祂翻轉了悲慘的結局。
- 第七言,降 E 大調,最緩板 (Largo) “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裡。”(參《路》 23:46)
這部作品的旋律及和聲非常莊嚴而神聖。海頓要求小提琴使用弱音器,榮耀中呈現出一種極深的平安。最後樂聲漸弱,氣若游絲,象徵基督交付了祂的生命。而我們卻因著祂得著一個全新的生命。
- 終樂章(地震場景),C 小調,強而有力的急板 (Presto con tutta la forza):
如本文開頭所述,這是音樂史上首次用fff(極強音),來描述殿裡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地大震動,磐石也崩裂的場景。整個樂章充滿強烈的戲劇張力。
結尾的四個重複強音,重擊聽眾的心弦,預示著這是一個尚未結束的故事,基督還要復活!
最後的一場指揮
1803年12月26日,海頓指揮了生平最後一場音樂會。
有誰會想到,這位交響曲之父,也是弦樂四重奏的開山鼻祖,最後指揮的作品既非奠定他終身成就的交響樂,也不是任何受歡迎的室內樂曲目,而是《十架七言》神劇?我相信這不是偶然,上帝是這一切背後的導演。
而選在聖誕節隔天演出《十架七言》,作曲家想要傳達的信息不言而喻:基督的降世,直指十字架受難的那一刻,上帝的兒子道成肉身,為要完成父神偉大的救贖計劃。
於是,海頓的指揮生涯,在《十架七言》樂聲中劃下完美句點,而我們知道這部作品最後的音符是3個f的極強音!
註1:海頓殫精竭慮,在這七個慢板裡尋求變化,他使用了慢板 (Adagio)、緩板 (Lento) 、最緩板 (Largo) 、如歌的莊板 (Grave e Cantabile)、沉重莊板 (Grave)……創造出不同效果的“慢”,讓會眾不致因為千篇一律的速度而昏昏欲睡。
註2:節錄自海頓《基督最後十架七言》序言摘錄,由全球最古老的萊比錫樂譜出版商Breitkopf & Hartel出版。
註3:Johann Joseph Friebert 是奧地利作曲家兼歌手,晚年在Passau的聖史提芬大教堂擔任詩班長(Kapellmeister),海頓在此短暫停留無意間聽到Friebert改編的十架七言神劇。
註4:Baron Gottfried van Swieten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奧地利官員,他晚年受命管理維也納皇家圖書館,是當時維也納音樂界最重要的文藝贊助人士。van Swieten熱愛音樂,除了《十架七言》神劇外,van Swieten也為海頓的《創世記》及《四季》兩部神劇修訂劇本,並提供藝術上的建議。此外,他還是莫札特的好朋友(出錢安排莫札特的後事,並資助莫札特遺族),貝多芬把他的第一號交響曲提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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