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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谷(7)(天嬰)

天嬰

本文原刊於《舉目》13期

         前言:海外中國學人信主後靈命成長的困難,是許多參與這事工的牧長同工們極關心的課題。從 2001年起,加拿大校園團契和《海外校園》雜誌的同工共同策劃,在幾次同工培訓營中共收集204份問卷,廣面調查中國學人在靈命成長過程中遭遇的各種障礙,並選擇具有代表性的學人,作深入的個別訪談,對每個人訪談平均用了15小時。經過十個月的收集、整理、討論後,我們特請天嬰姊妹執筆,用小說的形式寫成七個故事,並經幾位具有學人事工經驗的牧長同工討論後寫出評析,提出對教會的建議。本書的頭四篇已在《舉目》第九至十二期刊登過,本文是七個故事及評析 的第七篇,也是最後一篇。除小說及評析外,出書時每個故事會加上牧長及信徒的回應,預計2004年秋天出版。

         李大衛跨出淋浴間,對著鏡子端詳著和自己年齡不太相稱的臉龐。不到四十的他,鬢角全白了,眼角的皺紋像蜘蛛網一樣向四周蔓延著,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彷彿在刻撰著 歲月的故事。剎那間,他意識到什麼是“魚尾紋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含意,原來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的發生了,不知不覺中,他在美國已過了十個春秋; 不知不覺中,他已從青年步入了中年。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盧雲在他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問自己的問題:“Did becoming older bring me closer to Jesus? ”盧雲說:在他事奉了二十五年後,他發現自己的禱告生活很差,在某種程度上,他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總是被一些急於要處理的事務佔據著。別人都認為他很不錯,但是,在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他的成功使他的靈命出現了危機。李大衛深深地覺得,現在也該是自己反思的時候了,第一個十年無聲無跡地過去了,對他來說,下一個十年該怎麼走則是一個挑戰。

        李大衛和太太宛如南下到這裡,當時,躊躇滿志的他,立志要在神國裡大幹一番。七年過去了,好像 他並沒幹出什麼非凡的成就。他剛來的時候,團契有四十幾位固定的會友,今天大人孩子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五十多人;剛來的時候,團契是在租用的地方聚會,今天 還是沒有能力建堂,還是在租用的場地聚會。可是,李大衛卻看起來比以前蒼老了許多。

        為了這間小小的教會,李大衛和妻子宛如真是把命都拼上了,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吃不睡。為了服事,他們沒有時間考慮要孩子;為了教會的工作,七年沒有度過假,每年的假期,他們夫妻不是去中國,就是參加一些 有關中國學人事工的聚會,他們試圖通過這樣的聚會對和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學生們多一些瞭解。來美國十年, 他們只探望過一次在臺灣年邁的父母,而且在親友面前大有不孝之嫌。

         十年前,李大衛從臺灣來美國讀神學,快畢業的時 候,李大衛來到西岸小城實習,主要是為了完成一個“大陸信徒增長趨勢”的研究報告。原本,李大衛是準備寫完論文就回臺灣事奉的,他在臺灣的教會不但給他準 備好了傳道的職位,而且整個教會從上到下,從老到小都盼著他回去。他如果回到自己的母會,還有主任牧師做他的導師,這對剛從神學院畢業的李大衛來講,也是 最佳的選擇。可是,連李大衛自己也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西部的小城一停就是七年,七年,壯年的人生裡能有幾個七年呢?一開始,宛如並不主張李大衛留在這裡, 因為他們對這個團体一無所知,他們生在臺灣,長在臺灣,雙方的父母雖是外省人,但他們自己對大陸的概念,只有從課堂上和從父輩那裡聽來的那麼多。

         在來美國之前,他們只去過一次大陸,而且是觀光,只是匆匆忙忙,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對風俗民情根本沒有深入的瞭解。可是,李大衛卻對宛如說:“如果我們都不 向同胞傳福音,誰向同胞傳福音呢?”李大衛清楚地記得,他們離開東岸時,老院長拉著他的手說:“孩子,六十年代,我們為中國的教會禱告,好像對著一堵冰冷 而穿不透的牆,似乎看不到一點兒希望,我們切切地呼求主開中國福音的大門。三十年過去了,奇妙的上帝把這麼多可愛的中國學生帶到我們家門口,我們可要盡力啊!”。 在畢業典禮也是差派典禮上,李大衛流著淚,握著宛如顫抖的手,和所有的畢業生一起跪在神的面前,同心唱著一生要為神國盡忠的詩歌,在上帝面前立下了他一生無悔的心志:

“Here I am my Father
Waiting for Your Word
Speak and I will hear You
Show me how to serve
The man who needs Your mercy
The child who’s lost her way
Lead me by Your Spirit
As I pray
As I pray
For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As I pray
For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I believe that if I seek you
I can touch the people on Your heart”

         李大衛一到這裡,行李還沒打開,就從OMF同工Bob手中接下了只有五個中國學生家庭組成的團契。第一天晚上的聚會,讓他一生難忘,他第一次這麼近地,面對 面地,看著,感受著骨肉之親,每一個人的心跳都在李大衛的心裡發出回聲,李大衛的眼睛濕潤了,他不由地想起第一次到大陸觀光的情景。他和宛如坐在遊覽三峽 的渡輪上,喇叭裡,“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歌聲,伴著兩岸的奇景異峰,蕩氣迴腸。一股暖流,緩緩地在他的血液裡流暢,中國,第一次在他 的生命中變得真實。戴德生的誓言,“假使我有千鎊英金,中國可以全數支取;假使我有千條性命,絕不留下一條不給中國。”在他心底裡跳躍著,像火山爆發似地 在他的五臟六腑間奔騰……此刻,李大衛坐在這一群人中間,他興奮而緊張,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宛如,他的眼,拼命想穿過模糊的淚簾,仔細地看清楚一張張可愛可 親的臉,他知道,他心裡深深地知道,上帝要在這批人當中行奇妙的事。

         李大衛從來到這個團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 文化背景的差異。這裡的精英們個個都是滿腹經綸,個個講起話來都是口若懸河。有時,整個晚上的團契活動,李大衛像外人一樣,連一句話也插不上。李大衛不太 明白學生們所講的話,特別是一些他聽也沒聽過,猜也猜不出來的口頭禪,順口溜,真是讓李大衛覺得無所適從。保持沈默吧,怕會給人造成誤會,談談自己的感想 吧,實在不明白大家在說什麼,大多數的時候,李大衛只是笑笑,以示自己有參與。好不容易,十次有一次,李大衛鼓起勇氣講上兩句感想,他發現,大家一致用一 種特別的目光望著他,等他講完話,接下來就再沒人出聲了。每當遇到這種場面,李大衛真是後悔自己的發言,但怎麼辦呢?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只好心裡暗 暗求神快做彌補的工作吧。

         有一個星期天,剛好是情人節,李大衛藉題講了一篇夫妻相愛的道。沒想到,從教會回來,他和宛如剛跨進家門,電話鈴就響了。

        “牧師,你今天的講道我覺得很不舒服”是一位姐妹打來的。

         “噢?為什麼呢?”李大衛覺得很好奇,說實話,李大衛今天講的是他從小到大在教會聽的一貫的資訊。

       “我覺得你重男輕女,在講臺上宣傳男尊女卑。我憑什麼要凡事順服丈夫,我不是鄉下出來的女人,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婦女,論經濟地位,我比我丈夫還掙得多 呢,論學位,我也比他高,你說,我憑什麼要順服他呢?就因為上帝先造了男人?信耶穌,也要講男女平等,這是做人的起碼權利……”。

         這位姐妹一直滔滔不絕地講,差不多用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給李大衛講了一遍關於新中國成立後,中國是如何提高及發揮婦女半邊天的作用的。

        “牧師,你說,今天你是不是講得有問題?”這位姐妹還要讓李大衛表態。

        “我,我想這是兩回事,你看,我們是不是以後再找時間專門探討呢?”李大衛真是覺得哭笑不得。

         那天,李大衛覺得很沮喪,雖然,他已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曾到圖書館借閱大陸出版的書,甚至訂大陸出版的海外版報紙。他也利用一切機會請團契的新朋友來家 裡吃飯,但他發現,他請十次也抵不上方舟請一次。特別是,直到現在,他也拿捏不準弟兄姐妹的想法,更不知道從哪個角度來引導他們。他覺得常常是南轅北轍, 雞對鴨說,全身的勁兒真不知往哪裡用。灰心的時候,李大衛也會問自己,為什麼放著好好的臺灣教會的服事不去,偏偏要來到這個自己沒有把握的工場呢?

         李大衛從來這個團契的第一天,就有一個想法,他希望能從這個群体裡帶出同工,從這一批學生中,培養出今後可以在這裡牧養的人。他想,有一天,若是神開路,他可以把這裡的教會交給這批學生中的領袖,自己再去開拓新的工場。

         自李大衛第一眼見到方舟,就瞄準了這個人才,他在方舟身上使的勁兒比花在自己身上的時間都多。雖然他一直不能完全明白方舟的想法,他一直認為方舟是個難得的 人才,他欣賞方舟的率真,熱情,及愛心。雖然,有時方舟講話很不好聽,也很傷人,但李大衛總是提醒自己,他和方舟成長的環境不同,他是在教會的環境裡長大 的,方舟是在無神論和人定勝天的世界觀下成長的。

         他總是想,也許和方舟同工是一個機會,讓他可以更多地瞭解教會四堵牆以外的世界。但是, 那次方舟為蕭毅和夏雪的事兒和他紅了臉,講了許多沒有原則的話,讓他覺得他看不慣方舟那種咄咄逼人的態度,他無法忍受方舟沒有原則,袒護罪惡的辯論。李大衛到現在也不認為在對待蕭毅和夏雪的事上,自己的立場和原則有什麼不對。他始終認為,神的僕人對教會有守望的責任,要立場鮮明地痛斥罪惡,必要時,要履行教會紀律。為此,他還專門請教了自己在臺灣母會的牧師,證實了自己的立場是合乎聖經的一貫教導的。

         但是,李大衛到現在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方舟的反應會那麼強烈?他到今天也沒有想好該怎樣和方舟溝通這個問題。在教會實踐中,特別是面對這樣一個年輕而脆弱的團体,屬靈的權柄和憐憫体恤的心之 間,到底該如何平衡呢?李大衛不知想了多少遍,也不知為此想白了多少根兒頭髮,但是,他一直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問題。

         但無論如何,李大衛還是為方舟的成長感謝主,他還沒來得急告訴方舟,他已經向教會同工會提交了關於請方舟回來做實習傳道的議案,而且同工會經過禱告後,也接受了他的提議,這次 方舟回來就會正式給他發出邀請的。每當想到這裡,李大衛的心裡就感到一絲暖暖的慰藉,也多了一絲的希望。他知道,今天這個團契可以成為有固定聚會的教會, 不是他的能力,也不是他的智慧,都是上帝的憐憫。想到這裡,李大衛也有一種釋然,他不必總是在自己的角度患得患失,他只要忠心,只要盡僕人的本分,主的心 必會得到滿足。

         這麼多年,李大衛体會最多的就是“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就這個問題,在大家的要求下,方舟還曾經組織過一個會眾和牧師的“公開對話”。

        “信徒就是要看牧師,要像看主一樣看牧師。”大家爭先恐後地陳述著對這個觀點的支援。

        “牧師是人不是神,牧師也是蒙恩的罪人,牧師同樣有人的軟弱。人不能因為牧師的軟弱就對耶穌基督產生懷疑。” 李大衛委屈地為自己小心地辯護著,但下面的反對聲淹沒了李大衛的聲音。

        “牧師,牧師,我們也看不見神,我們只能看見你,看見代表神的牧師。”大家慷慨激昂地抒發著。

         李大衛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他輕輕地閉上眼睛,默默地一遍一遍對提到嗓子眼兒的心說:我的心啊,你要安靜,我的心啊,你要安靜。

         相當一段時間,李大衛覺得委屈,覺得怎麼也把“耶穌基督的僕人”和“德高望重”連不起來,不知道這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就算是自己做死累死,也無法達到這麼 高的標準。自己也是剛剛從神學院到事奉的工場,自己也同樣需要成長的空間,也需要弟兄姐妹愛心的包容和鼓勵。但是,這些需要又能向誰傾訴呢?對這裡的弟兄 姐妹來講,他的需要似乎顯得很奢侈。

        “大衛,準備好了嗎?I am ready to go”是宛如在外面催他,他們約好了要去機場送一位姐妹的母親回國。

         “好了,我馬上就來”李大衛答應著。

         這麼多年,“I am ready to go”是宛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任何時候,宛如都是“ready”,對任何人,宛如都是“ready”。 李大衛想:其實宛如比自己更辛苦。宛如跟著自己吃了不少苦,他到東岸讀神學的時候,一下飛機,宛如就四處打聽有沒有中國餐館可以打工,為了支援他讀神學, 宛如犧牲了自己讀書的機會。畢業後,他們來到這個小城,當時,固定來團契的只有四十人上下,而且都是學生,根本就不可能有固定的收入。宛如就到附近鎮上的 一家旅館打掃房間補貼家用。週間,宛如要陪著他探訪,週末,宛如還要全身心地撲在團契。來這裡七年,宛如沒有休息過一天,沒給自己放過一天假,好不容易可 以休息一下,宛如還想著要去看望有需要的姐妹和學生家長。為了方便團契的學生們,宛如學理髮,學車衣,學教車,宛如不但從上到下打理李大衛,安排李大衛的 衣食起居,宛如也包了學生們的理髮,改衣服。有時李大衛實在心疼妻子,不得不稍微替宛如擋駕一下。宛如總是說:“沒關係,你多注意休息,你的擔子比我 重。”每當此時,李大衛都覺得很對不起宛如,回首往事,當自己低沈的時候,他可以隨時隨地向宛如傾訴,可是,除了主,宛如可以向誰講她心裡的苦呢?

        “你也去教會啊?”宛如在打工的旅館碰到一位剛從國內來的學生。

        “是啊,你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們的聚會?”宛如柔柔地問。

        “咳,幹咱們這種活兒的,就別趕那個時髦了。不過,聽說教會有人幫你補習英文,教你開車。你有沒有去補補英文?聽說,那個教會的牧師娘免費給人理髮,改衣服,教開車呢。”那位學生向宛如講述著她所知道的關於教會的事兒。

         “是嗎?”宛如還沒想好該怎樣邀請她來教會。
“我可沒騙你,我剛來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訴我說,‘你有什麼需要就去教會,他們一定會幫你的。去找那個大傻瓜李師母’……”

         嗡的一聲,宛如的腦子出現了空白,“大傻瓜”擊打著宛如的每一根神經,突然,宛如覺得自己頭很重,要虛脫了……

          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宛如在李大衛面前掉淚,來美國十年,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宛如請求李大衛留在家裡陪她,不要出去探訪。


轉眼間,十年過去了,真是彈指一揮間。李大衛能回憶起來的,好像是辛酸多於快樂,傷感多於慰藉,走天路的孤獨和不被理解一天比一天重地壓著他。他知道,自己 對人對神都有虧欠,也有傷害人的時候,更有只有作了傳道人才可以体會到的無奈和疲憊。他有過放棄的念頭,也想過打道回府。每當此刻,他也不禁問自己:難道 真的沒有出路嗎?難道真的沒有回頭箭嗎?有人說,沒有出路就是出路,他無法停在沒有出路裡摸索,他要看到希望,在希望的光中他才可以走下去。出路在哪裡 呢?下一個十年難道要走同樣的路嗎?一夜一夜,他跪在上帝的面前,向主哭訴,哭訴一切無法向人傾訴的委屈,求主赦免,赦免他在這七年中對神對人的虧欠,向 主求能力,求主扶他可以繼續前行。在上帝的面前,李大衛一遍遍向神呼求:

         耶穌啊,我曾應許事奉你到永遠,
求你時常臨近我,我恩主我良友,
若你常在我身邊,我必不怕征戰,
若你常指引我路,我必不致迷途。

         耶穌啊,你曾應許凡跟隨你的人,
在你榮耀的居所,主僕亦必有份,
主耶穌,我曾應許事奉你到永遠,
我恩主,我的良友,施恩使我不變。

         故事寫到這裡就結束了,願上帝按祂自己的心意和豐富的恩典寫每個人在耶穌基督裡的結局;願流淚谷中的迷茫和呼喊,掙扎和失落,痛苦和悲傷,可以帶我們回到愛 和恩典裡思考;願上帝的豐富,幫助我們打破自我的藩籬;願耶穌基督的寶血,再次塗抹我們裡面屬亞當的生命;願聖善啟示的靈,澆奠每一顆饑渴慕義的心;讓主 耶穌基督,在祂所愛的人身上,做變水為酒的工作;願每一位屬祂的人,在耶穌基督裡done well。

        “他們經過流淚谷,叫這谷變為泉源之地;並有秋雨之福,蓋滿了全谷”
《詩篇》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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