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祖鲲
坐了27年的苦牢,然后又摇身一变,成为民选的总统,这对曼德拉(Nelson Mandela, 1920~)而言,不是一个他个人传奇的结束,而是另一个传奇的开始。
正如二次大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名言:
“这不是结束。这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这可能只是开始的结束。”丘吉尔的意思,是英国人民得准备一场艰苦而漫长的战争。第一场胜仗,只是第一个阶段的结束。但紧接着,将还有更多艰难的战役。
超越报复,传播和解的信息
同样的,当1994年曼德拉就职南非总统的时候,他所承接的,是一个黑白种族严重对立多年的国家。虽然南非是非洲最高度开发的国家,但数十年的种族隔离,不但造成严重的贫富悬殊现象,而且种族间的仇恨,以及彼此互不信赖的情势,都极为严峻。
接下这个总统的位子,曼德拉的心情是沉重的。一方面,他得安抚白人精英份子——包括资本家、经理和专业人才。因为没有他们的协助,南非资本将大量外移,失业率剧增,他也无法有效地治理这个国家。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得让黑人群众心服,因为他们企盼这个出头之日已经很久了,所以渴望着立刻就可以享受胜利的果实,同时也希望能对欺压他们多年的白人统治阶级,施予报复。
但是曼德拉在1994年当选总统的时候,就对白人朋友说:“当大选结果刚出炉,很明显地,非洲民族议会(ANC)即将执政时,我已经看见我的使命,将是传播和解的信息,使国家的伤口愈合,并重建信心与信赖。”
所以在曼德拉就任的第一天,他就招集了总统府原有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他们将全部留任。除了引进一位黑人机要秘书之外,他挽留了2位前政府的白人秘书。他甚至还让一位白人少校作他的安全部门主管,而这位少校曾在白人政府时期,奉命炸毁曼德拉执政党——非洲民族议会(ANC)——的总部大楼。
因为他的无私与宽宏,一位曼德拉的白人保镳后来甚至说:“以前我工作是为了钱,现在是为了曼德拉。如果有状况,我将会为他挡子弹。”
在总统的就职典礼上,曼德拉还邀请3位曾经看守他的监狱人员出席典礼。其中一位典狱长曾经苦待他、鞭打他。这位典狱长在典礼上感激涕零,深深为过去的罪过悔恨不已。后来,他更因为曼德拉这种以德报怨的宽容和爱心,也决志信主,成为一位基督徒。
在2009年的电影《无敌者》(Invictus)中,就忠实地描述了曼德拉如何抛除成见,使被视为白人运动的橄榄球运动,成为全民运动。使几乎清一色由白人球员组成的橄榄球队,被南非黑人们所接纳,并夺得1995年世界杯橄榄球冠军。这不但让我们看见曼德拉的领袖气质,也让我们看见他为种族和谐所付出的努力。
在信仰中得以塑造的人格魅力
曼德拉的人格特质,部分来自于他的生长环境,但有更多是他在监狱渡过漫长的27年中,被逐渐雕塑而成的。
曼德拉出生于南非最大的土著民族索沙(Xhosa)的贵族阶级,是少数接受大学教育的黑人精英份子。但是在大学读书期间,也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刚开始的时期,他就不自觉地被卷入政治运动中去了。法律专业的背景,过人的口才及领导能力,使他在刚成立的ANC组织中,逐渐展露头角,成为骨干人物。
那时,他也深受共产主义思想的吸引,有一段时间非常崇拜史达林。以至于后来一直有人认为他是共产党员,其实他并不是。当时在南非,有许多人像曼德拉一样,都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可是1961年,曼德拉在为自己辩护时,却明白指出了共产主义与ANC的政策之差异:“共产主义强调阶级斗争,ANC却主张阶级和谐。”
另一方面,塑造曼德拉的人格的重要力量,乃是来自于他的基督教信仰。他自幼就受洗成为循道会 (Methodist,又称卫理公会)的信徒。虽然,他认为自己一直都是基督徒,从未改变过,不过在他热心投入各种政治活动的阶段,可能很少参与教会的聚会。然而,当他入狱之后,有了更多的时间独处,信仰就再次成为他主要的支柱与动力。
1970年曼德拉在狱中的电视上,看到美国名布道家葛理翰(Billy Graham,又译为葛培理)的布道,深受感动,就再次委身于基督信仰。从那时开始,曼德拉就成为一个崭新的人了。
美国著名的黑人政治家杰克森牧师(Jesse Jackson),在1990年初次见到刚出狱的曼德拉。曼德拉向杰克森牧师表示,他从入狱那天开始,就感受到祷告的力量,并借此得到心灵的力量。从杰克森牧师的观点来看,正因为曼德拉经过这种心灵之旅,才使他能保持不屈不挠的精神,心里却没有苦毒,相反地,还能散发出希望。
真相与和解,何者为重?
曼德拉最令人感到敬佩的,也是他最重要的创举,乃是他为了弥补过去几十年种族隔离后留下的伤痕,所成立的“真理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 以下简称为TRC)。
为了使过去南非在种族隔离期间,所曾犯下的种种罪行,能沉冤得雪、伸张正义,许多人主张以二次大战后纽伦堡审讯战犯的方式,来审判南非白人政府的官员。但是曼德拉独排众议,决定以另一种方式——成立TRC。希望既能使沉冤得以大白,正义得以伸张,又同时能借着认罪与饶恕,达到和解的目的。
TRC是在1995年成立的,并由1984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南非的圣公会屠图主教(Desmond Tutu)担任主席,并有十几位知名的社会公正人士担任委员。他们要调查1960至1993年间,所有侵犯人权的案子。受害者以证人身分受邀说明事实,犯案者也可以提供证词,并申请特赦,免除民事和刑事起诉。
审判过程中最动人的一幕,乃是当一位年老的黑人妇女,与坦白招供并被定罪的白人警官面对面时,法庭问这位丈夫以及独子都死在这位警官手中的老妇,她想要如何处置这位警官时,她回答:“虽然我没有家人,但是我仍有许多爱可以给人。让他定期来看我,使我可以像母亲一样来照顾他。我想拥抱他,让他知道,我是真心地原谅他!”这位警官,差点就因内疚过度而昏厥过去。这种“爱仇敌”的大爱,带来了悔改与和好,使社会得以慢慢重建。
TRC被授权可以宣布特赦,只要是犯罪者在一年内主动坦白供出全部案情,并且是在政治动机驱使下所犯的,他都可以得到特赦。最后,在22,000受害者作证之下,7,112位申请特赦的人中,只有849位得到特赦(12%)。为了公正起见,不是只有白人政权的官员被控诉,连黑人以及后来执政的非洲民族议会(ANC),也同样要被公正地检验。
整个调查过程是透明的,所有的见证过程,都有电台实况转播。连续2年,电视台每周都有特别节目报导。特别轰动的案子,如曼德拉妻子温妮(Winnie)被起诉时,更是引起全世界的关注,全球都以实况电视方式转播。
温妮与曼德拉在1958年结婚,但是1964年曼德拉就入狱。因此婚后大部分的时间,两个人实际上是分离的。但是随着曼德拉在国际上的声望日隆,温妮成为曼德拉在狱外的“分身”,甚至被视为“国母”。然而与曼德拉的宽恕、自律相反,温妮变得越来越跋扈、苦毒。后来,由于2人理念相距越来越远,加上温妮与年轻助理发生婚外情,曼德拉最后在1992年与她离婚。
温妮被指控,在1988年,因细故要她的保镳将一个14岁的黑人男孩先施以私刑,然后杀死。事后,她又将她的私人医生也杀了,因为他见过那个男孩的尸体,又拒绝与温妮串通作伪证。温妮被要求为她的罪行公开答辩。当她的保镳及所有的证人都认罪时,温妮仍然拒绝认罪。担任主席的屠图主教与温妮有三、四十年的老交情,他当众(也在电视机前)恳求温妮认罪、道歉,温妮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仍然顽强地拒绝认罪。因此,TRC只好将温妮的案件送交法院审理,最后温妮被宣判有罪而入狱。由于TRC能将温妮的罪行暴露,并未袒护她,这赢得所有人(特别是白人)的称许与信任。
南非的TRC被国际公认是相当成功的范例,后来也在其他18个国家被采用,但是效果都未必像南非一样成功。当然,这不是模式本身的问题,而是与执政者是否能像曼德拉一样公正无私,有很大的关联。因此,迄今这种TRC的和解方式,仍然是很有争议性的。其中一个争议的焦点,乃是:在真理与和解之间,何者为重?在公义与宽恕之间,何者为先?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曾对此发表评论,认为批评者误解了TRC的角色:TRC主要是为了发掘真相,而不是取代法庭来控诉罪犯;至于特赦,则是为了发掘真相,鼓励证人说出真话的手段而已。
无论如何,TRC赢得南非白人的信任,使南非由白人少数政府,可以平顺地过渡到黑人多数政府。曼德拉的睿智与宽宏,是TRC在南非能够成功的最主要因素。
对仇敌绝不手软V.S.迈向和谐
北爱尔兰的英格兰人与爱尔兰人已经争斗了3百年,至今才稍微平息。南斯拉夫解体后,科思沃(Kosvo)与塞族人之间的种族屠杀,必须借着美国及北约组织的介入才得以被制止。20多年前,非洲卢旺达的图西族与胡图族的仇杀,造成近百万人死亡,轰动全球。这些都显明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种族和谐往往只是口号,却不容易落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美梦。
因此,南非经过几十年血腥的种族隔离,再加上贫富悬殊、民不聊生,当黑人终于掌权之时,全世界都曾认定,一场种族屠杀的风暴,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然而,在曼德拉掌政之下,不但能平稳过渡,而且能达到种族和谐的目标,这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他之所以有这种道德的勇气,愿意采取以宽恕代替报复的方式,来化解百年来的种族冲突,并不是偶然的。因为在27年的牢狱生活中,他经历了一个洗髓革心的过程。而这种宽恕的精神,正是基督信仰最注重的美德之一。
“建设和谐社会”虽是中国政府这些年来的施政口号,但是往往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实质效果也未必理想。坦白说,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这种“爱仇敌”的无私舍己之爱,我们经常听到的,是“对仇敌绝不手软”的威吓口吻。因此,我们能否从曼德拉身上,看到有什么值得效法的人格特质?他的“真理与和解委员会”,又给了我们什么启发?
作者为三一神学院宣教博士,现在波士顿牧会。
参考书目
1. 杨立华,《黑火:南非总统曼德拉传》,(日臻出版社,1994)。
2. 韦玮红,《曼德拉》,(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
3.《曼德拉传》,张世国、张洪英,东方出版社,1998。
4. Tony Pinchuck,《曼德拉》,王莹译,(外语教学研究出版社,2000)。
5. 马平川,“真诚的宽恕者─争取公平公义的曼德拉”, 收录于《不一样的人生》,胡念邦主编,(济南出版社,2008),p. 180-206。
6. David Aikman, Great Souls: Six Who Changed the Century, Chapter 2:“Nelson Mandela- Forgiveness,” (Word Publishing,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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