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玫珊
本文原刊於《進深特刊》第8期
十九、二十世紀之交,老大的中國正痛苦地要擺脫沉重的歷史包袱,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竟發生了令舉世震驚的庚子年“義和團”事件。根據教會和西方差會的歷史記錄,於動亂中約有四萬九千名中國基督徒、一百八十一名西方宣教士及其子女殉道。在各駐華差會中,以“中國內地會”的損失為最大──犧牲了五十八位宣教士及二十一名孩童。
創立於1865年的“中國內地會”,是英國宣教士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以自己當時僅有的十英鎊為第一筆奉獻基金而開始的。他在乘船前往中國的途中,曾慨然道:“我若有一千英鎊,我願意為中國完全獻給神;我若有一千條生命,我也願意為了中國完全獻給神。”由於痛感遠在中國內地省份的數萬萬百姓沒有機會聽到福音,他為“中國內地會”的第一個禱告,就是求神預備“二十四位幹練、願意奉獻的同工”,以便兩人一組,分別去到當時中國內地每一個尚未有宣教士的省份及蒙古,開始拓荒的工作。
時至1900年,“中國內地會”的成員已從當初的戴德生一人,發展為六百多人(另有六百多名中國本地同工),分佈於中國十五個省份,仍堅持其創立的宗旨,派遣宣教士深入到內陸、交通不便的邊遠地區,穿中國衣服、學說中文,長住當地,特別要將基督的福音帶給那些原本不容易接觸到福音的民眾。
《神蹟千里》(One Thousand Miles of Miracle in China)的作者Archibald E. Glover先生(註一),就是這批前仆後繼的福音使者之一。他畢業於英國牛津大學,曾在本國任牧職九年,於1896年離開英國到中國,加入“中國內地會”,被派駐當時的山西省潞安府,協助“劍橋七傑”(註二)之一的司米德(Stanley Smith)於當地宣教站的工作。其妻則於一年後,帶著年幼的兒子和襁褓中的女兒,到中國與丈夫團聚。
不料才三年,打著“扶清滅洋”旗號的義和團運動在華北地區迅速蔓延,嚴重威脅到各地宣教站和西方宣教士的人身安全。Glover先生不得不冒著各種危險,在1900年那格外炎熱的夏季,帶著重孕在身的妻子舉家逃難。
最初的計劃是北上到天津沿海地區;然而,歷經難以言傳的艱辛跋涉,沿途不斷遭到群情沸騰之暴民的圍堵威脅,好不容易來到直隸省順德府(今河北省邢台),才知道那一帶暴亂的情況更為嚴重,根本寸步難行,只得再次冒險,經過許多磨難,折回山西潞安。
可是回潞安後不久,愈演愈烈的形勢,迫使Glover一家人再次走上逃亡之路。在逃離當時由毓賢(後有“山西屠夫”之稱)所管制的山西,經河南、往湖北去的途中,除了擔驚受怕、忍饑捱渴、與乞丐為伍,並多次被搜身、奪去一切所有,隨時準備受死;甚至有兩度遭到暴民私刑,被剝去衣衫,赤身露体,當眾受辱……
當Glover先生帶著奄奄一息的妻小終於到達了漢口,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怎麼可能活著走過來:“不可能的事難道竟成了事實?神真已將我們從死亡的閘門中救拔出來,將我們的千里險情化作祂的千里奇蹟?”
《神蹟千里》這段逃難敘事,原由倖存的當事人寫於二十世紀初,講的是當時剛發生於中國的真實情況、真人真事。而今,一個世紀之後,為了要把這本英文記錄“還原”到中國當年的處境中,我就想先在心中為這本書搭起一個歷史舞台,以入情入境,才好具体拿捏。
翻看有關的歷史圖文資料時,真像在看舊報紙,深感那個年代實在距我們不遠。閱讀當初流傳下來的各種個人日誌信柬雜抄,還有後世學者們《義和團運動的起源》之類的書,於我彷彿是一小趟“尋根”之旅,從地理形勢、到民生經濟,從歷史傳統、到人文風貌……探訪了一百多年前的華北,甚至到了魯西南──我父親回憶中的故鄉。其間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片古老、貧瘠土地上經常鬧饑荒的農民百姓。
Glover先生不辭萬里來到中國,為了要將那超越苦難的“福音”傳給當時看不見任何盼望的中國百姓,卻被捲入一場不由分說的暴亂中。
清末,由於少數西方傳教士對神的認識和信心不足,竟強行借重人為勢力,來達到其在華傳教的目的,使基督教傳教事業蒙上“西方列強侵華活動”之羞,反成了世人的絆腳石。這是歷史事實,如今回顧,徒令人扼腕歎息。
如果說,荒年中貧苦百姓所受的,是日復一日的慢性煎熬;Glover一家人性命危在旦夕的逃亡,則是另一種水深火熱的苦難。
無論一個人的出身、教養、能力……如何,一旦撤去所有的依恃,即來到凡是“人”都“無轍”的盡頭。
當舉世都公認西方列強船堅炮利之時,絕非偶然的,那曾經選擇降生在馬槽裡的耶穌基督,就選擇藉著一位落難的西方宣教士,在人的卑微和軟弱上,彰顯祂自己。
在世人面前,Glover一家人“成了一台戲”,不再是用口舌傳講,而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見證自己所相信的──那天地間的主宰──正是他們一心想要介紹給中國百姓的。
今天,重新在中文地圖上尋認那一家大小一百年前沿著一個個村、鎮、縣、州、府所留下的足跡,似乎也逐漸找回了一段我們佚散的歷史。
編者按:《神蹟千里》中譯本已於2000年由“海外基督使團”(前“中國內地會”)在香港出版。
(註一)Archibald E. Glover先生當年所用的中國名字:蓋落窪。
(註二)十九世紀後半葉,有七位曾就讀英國劍橋大學的傑出青年先後到中國傳福音。中國內地會在山西省潞安的宣教站最初即由“劍橋七傑”中的施達德(C. T. Studd)和司米德(Stanley Smith)所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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