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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的故事(小瓦)2018.01.10

小瓦

本文原刊於《舉目》87期和官網2018.01.10

 

“恩典牌”桌子

我家餐廳的桌子,來自我們第一個屬靈的家。那是十幾年前我們還做學生時,那個家很溫暖,有許多的問候、關懷與鼓勵圍繞著我們。我們這些學生,逢年過節就被請去主任牧師或長老執事家裡聚餐,盛情款待中我們體驗到家的溫情。

後來我和先生買了房子,恰好教會的王執事也遷新宅,他們就把原來家裡的沙發、臺燈、桌子等家具都送給了我們。那時我們在學生團契做同工,別的同工笑稱這些傢俱是“恩典牌”的,同工開會、禱告、聚餐,也常常是在這張“恩典牌”的長餐桌旁邊。

 

李牧師離開

之後不久的春天,教會聘請了年輕的李牧師來牧養我們學生團契,我們終於不用再靠自己學樣摸索了。李牧師每週來我家帶領同工預查,準備週五的聚會,也商量團契的事情。他雖然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卻對聖經極熟,看似互不相干的幾句經文,經他一梳理,就成為了彼此呼應的生活和事奉原則,讓我們好佩服。大家平時也愛找他聊天,說說生活的煩惱,他也總有些實用的建議。我們真是從心底裡愛他和師母。“恩典牌”桌子旁邊,常常回蕩著我們的歡聲笑語。

第二年,團契興旺了不少。那年的秋天特別冷,晚上大家到我家查經時,每個人都從外面帶了一身寒氣進來,連呼“好冷”。記不清查到哪一段,只記得李牧師提到主耶穌的無罪,他說,是因著主耶穌完全遵行天父的旨意。“所以,我們也要效法主耶穌,查驗天父在我們生命中的旨意,並且順服。”

他說這話時,似乎進入了沉思,表情比平常凝重得多,不像是說給我們聽,倒像是自己在揣摩什麼。我詫異地看看他,他卻半垂著頭,目光仿佛落到桌面又折回來,審視著自己的內心。

隔幾天的主日,崇拜過後,李牧師出人意外地上臺來,宣佈他將辭去在我們教會的職位,他說上帝對他另有呼召。

 

猜测与传言

我當時驚呆了!崇拜散了,我沒找到李牧師,就跑到師母跟前,抱住她哭著問:“為什麼?”師母的眼淚也滴了下來:“最捨不下的就是你們。”

師母沒有回答我的“為什麼”。也許她認為李牧師已經說清楚了,這就是上帝的呼召。但我還是不明白:李牧師只來了一年多,怎麼上帝突然要帶他們離開?師母的眼淚滴進我的心裡,我不由得揣測她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於是在難捨的離情中,憑空認定牧師師母是受了委屈。

這樣的猜測與接踵而來的傳言不謀而合。不少人看見了我當時抱著師母哭,過後就來安慰我,也詢問我們團契的聚會情況,或者李牧師走後需要什麼樣的幫助,又鼓勵我不要慌張,要仰望上帝。也有幾位弟兄姐妹感歎,說李牧師才華橫溢,很有講道恩賜,主任牧師卻很少給他上臺的機會,所以李牧師是憤而離去的。聽人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的確很少見李牧師上臺講道,原來他真的是受了委屈才離開的!

看見我吃驚的樣子,這幾位弟兄姐妹就安慰我,又把主任牧師從前做事讓他們難以理解的地方,慢慢說給我聽。這幾位說話的,都是在教會裡年深日久而且熱心服事的人。他們說,他們曾跟主任牧師談起過這些事,但他執意不聽勸誡。接著,他們又提到長執會開會時王執事與李牧師爭吵的細節。他們對教會的前途憂心忡忡,歎息著說:你看,現在李牧師也被氣走了。教會是上帝的教會,怎麼被主任牧師搞成這樣了呢?

震驚與憤怒之後,我心裡一片茫然。我眼前浮現起主任牧師那張柔和可親的臉,如今這臉卻顯得不可理喻。我想,的確,教會不是上帝的教會嗎?怎麼被主任牧師搞成這樣了呢?李牧師也走了,如此下去,將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幾位弟兄姐妹無奈的歎息,也深入我的心底。我品味著他們的絕望,不禁也絕望起來。

 

牧師是教會前途唯一的盼望

對牧師人品和行事的質疑,是教會裡最黑暗、最沉重的話題。即使牧師並沒有得罪上帝,只是行事讓會眾不能理解,也足夠引起爭議了。信主之人都知道人是罪人,然而為什麼對同為“罪人”的牧師,大家總有著“超人”的期待,而難以像對一般弟兄姐妹一樣,以愛來遮蓋牧師呢?

如今,當我探究自己當年的心思,發現那時在我眼中,牧師是教會前途唯一的盼望。雖然我也知道,基督才是教會真正的頭,但這似乎僅限於理論,我那時想著,真正做決定的不還是牧師嗎?對於當時靈命幼稚的我,很難有“上帝的能力可以超越牧師的軟弱,牧師盡了本分之後上帝會保守教會,叫萬事相互效力”這樣的盼望與信心。

那時,我努力照著聖經的教導去做,也積極參與服事,但上帝在我眼中,仍是遙遠且高高在上的,祂並沒有走入我的日常生活。我雖然知道“上帝愛世人”,但沒切身體會過上帝對我的愛;我也知道“世人都犯了罪”,但很少醒悟到我也犯了罪;更不用說我能體會到上帝與我時刻同在了,或者能認識到上帝對教會的保守了。在我眼裡,我只能看見人,我只能相信教會完全要靠牧師來治理。所以我一旦知悉牧師是一位“昏君”,就陷入了憤怒、憂傷、絕望中。

那麼“昏君”的標準,是從哪裡來的呢?我當時並沒有想過,現在看來,這標準好像也是我自己定的:只要發生了不合乎我期待的事情,比如李牧師的離開,就成了“昏君”的明證。

 

傳舌

我內心的絕望太沉重了,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忍不住跟別的團契同工提起,才知道有的同工也聽到了,但我們誰也不敢去問李牧師是否真是因為不能講道才離開。有人和我一樣,開始憤怒、憂傷、歎息,但也有人懷疑這些消息是否可靠,也有人勸我們別胡思亂想。但這些來勸我的人,讓我更加難過,我覺得他們不理解。於是我又去跟別的團契裡要好的姐妹們傾訴。

我當時所感受到的,完全是自己對教會深切的愛和憂慮,我並沒有想過要做“傳舌之人”,然而如今回想起來,卻不得不承認:我在找人傾訴的時候,確實就是在“傳舌”。很多消息是我沒有辦法證實的,然而即使它們都是真的,也無關乎道德上的對錯,也許只是處事方法的差異,實在是需要我們以愛心來遮蓋。即使牧師真的錯了,聖經上不是也說要“存憐憫的心,彼此饒恕”嗎?但當時我把牧師看為“超人”,根本就沒想過,牧師可能也會需要憐憫、饒恕、遮蓋。

我這些負面的情緒和話語,像瘟疫一樣,傳染給了幾個聽我傾訴的人。這情緒,仿佛比那些事情本身,更有說服人的力量。

 

闢謠會

教會裡議論紛紛的人越來越多了。終於有一個晚上,教會召集了各團契同工開闢謠會。有人想要證實聽見的消息,有人質問長執會:“你們開會的細節怎麼會傳得盡人皆知?”有人關心李牧師生活的需要,詢問有沒有必要提供他資助。我和幾位同工坐在最遠的一個角落,我已經不願再相信來自教會的“官方”言論了。

主任牧師疲憊地坐在一邊,王執事站在正當中,大聲勸勉大家,要有信心渡過這個難關。他舉出以色列人征服迦南美地的例子,說到激動之處,還拍著桌子。教會的塑膠桌子在他手掌底下震顫著。我茫然地想起,我家的“恩典牌”桌子,不就是王執事送的嗎?主任牧師、王執事,這些素日可親可敬的人,上帝的恩典曾藉著他們滋潤我們的心田,如今他們的教導,竟成了一場謊言嗎?“恩典”還在教會裡嗎?

這時候,一位老弟兄扶著桌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大家不要再抓住這事情不放了”,他一字一頓緩緩地說:“再這樣下去,教會會分裂的。”

桌子剛剛的震顫,被老弟兄蒼老的手撫平了。有一刻,會場裡完全安靜下來。我呆望著他,他的神情憂傷、無奈,而且近乎乞求。他在求我們放手嗎?還是上帝藉著他,點醒陷在混亂中的人?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會引向哪裡;而此刻他的話指明了前方的危險。這時候,仿佛有一種力量,催促我從絕望的死寂中掙扎了出來,我心裡喊著說:不論主任牧師究竟是怎麼樣,我不願意教會分裂啊。

我想起最後一次預查的時候,李牧師說:“我們也要效法主耶穌,查驗天父在我們生命中的旨意,並且順服。”他是怎麼尋求上帝旨意的呢?那對我像一個謎。不過,我好像明白了,“放下”就是上帝此刻對我的旨意。

走出了教會,心裡空蕩蕩的。深冷的夜空中,仿佛迴蕩著魔鬼詭異而得意的獰笑聲。然而一陣風拂過樹梢的黃葉,遮蓋了一切喧囂,也撫慰了我。我舒了口氣,又打了個寒戰,覺得整個人如同生了一場大病般懨懨無力。

 

送別

李牧師的行期近了,教會弟兄姐妹們的離情也越來越濃,送別的飯局把他的日程表塞得滿滿的。王執事也在一個週末請李牧師吃飯告別,也叫上了我們團契的同工們作陪。進了門,迎面一陣笑語人聲,好像是回到了從前那些單純的日子,再想想前一陣的陰雲,倒像噩夢一樣虛飄飄的不真實。我不禁想起來,王執事的廚藝很棒,我剛到教會的那個感恩節就來過他家,吃過中式感恩大餐。他家的新桌子也特別寬大,想來也是特別為請客而選購的。主任牧師也來了,和李牧師坐到桌子的一角,頭挨著頭低聲談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主任牧師站起來離開,順手拍了拍李牧師的肩膀,李牧師則點點頭,又抹了抹眼角迸出的淚花。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這時候有人吆喝著“馬上禱告吃飯啦”!人們聞言,呼啦一下都擠到飯廳來幫忙。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溜到大門口去上洗手間。路過廚房時,只有王執事一個人在那兒,正背對著我,在煤氣灶前查看蒸鍋裡的魚。啊,我記得,他蒸的魚是一絕,而且他說過要最後上桌,放冷了味道就差了。可能是被蒸鍋的熱氣熏的吧,他脖子後面的汗成股地流下來。我望著他,忽然就想起我爸,他的臭脾氣曾讓我記恨了好久,但那年他送我去外地上大學,大太陽底下,背著我所有的行李走在我前頭,他脖子後面的汗,就是這樣成股地流下來的……

“誰能沒有錯呢?過去了就應該放下了,教會就是一個家,家裡有人錯了,但一家人還是一家人。”這麼想著,我的眼淚就稀裡嘩啦地流了下來。流完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上帝豈能不管祂自己的教會呢?

李牧師走的時候並沒有確定要去哪裡。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最終去了臺灣鄉村的一間小教會裡牧會。當我拿著輾轉得來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師母接的電話,她聽到我的聲音好開心,樂呵呵地告訴我,李牧師一早出去探訪了,要走很遠的山路,還沒回來。她的笑聲自由而喜樂,我想起李牧師曾尋求的上帝的旨意,如今終於成了眼見。

此後不久,我們因為先生的工作變動,也離開了那個城市。後來聽說,主任牧師和幾個執事,開始一對一地對我們團契的同工做門徒訓練。再後來,團契規模不斷發展,在校園建立了學生中心,學期間有獨立的主日崇拜。教會也在推動植堂,人數不斷增長。

上帝豈能不管祂自己的教會呢?

那張“恩典牌”的桌子,我們現在還用著,很結實。經年累月,歲月磨淨了桌面上的烙印,顯出恩典本身的厚重、堅實。

 

作者現居德克薩斯州,為全職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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