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蘇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専欄2018.11.26
前往韓國講道的飛機上,我欣賞了一年前發行的電影《奔向休閑地》(The Leasure Seekers,亦譯為《愛在記憶消失前》)。電影講的是一對老夫妻忽然不告而別,離家出走,從馬薩諸塞真奔佛羅里達。這對夫婦相愛了一生,此時,太太因腦癌發展到了末期,隨時都可能離世,但先生卻不知曉。
倒不是因為他對太太忽視,也不是由於家人對他有意隱瞞,他的“無知”是真的不知道,因為他不能夠知道,他得了阿爾茨海默症(老年癡呆症),而且病得不輕,入了膏肓,幾乎記不得任何事情了。當遺忘之浪淘盡了生命中物化了的那些東西,存留的大概就只剩下構成個性特色的生命根性了。老人已經記不清以往聚會的那些歡樂時光,也會錯把女兒認作學生,有時,甚至休戚與共的妻子存在與否都恍惚了。
但是,卻有兩件事不可磨滅。作為一位前文學史教授,一提到海明威的著作,他便如數家珍,滔滔不絕,顯見那是他命裡的東西。還有一個就是漢堡,不是什麼特殊材料、特殊風味的名牌漢堡,而是舊時普通的漢堡,日常不斷地吃了一輩子的漢堡。無論是在荒無人煙的曠野裡夜宿,還是於前後都無村店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其不懈的自語只念叨一件事:我能吃一個漢堡嗎?
在路邊的鄉間小店裡,老人面對著傾力向往而終於出現在眼前的漢堡,鼻息深吸著在油脂香氣中飄散的漢堡味道,可知對於他,漢堡不是入胃的,而是刻骨的。漢堡是被主體生命享有的;生命中有漢堡的,才能吃到漢堡,內裡沒有漢堡的,只吃到被碳水化合物裹挾著的一堆扁平肉餡。
到了佛羅里達的海灘,明凈的海水平鋪到天邊,在那裡折頁後,又平鋪到人們頭上,變成了穹蒼;靜靜的潔白雲彩畫在天上,也畫在海面。老人被震撼,癡迷地問:“這是天堂嗎?”“是。”愛妻深情地呢喃道。“我想上帝可以給我們上一個漢堡吧。”(說時一臉呆萌)——那就是老人的天堂。
物都會過去,唯有生命可能永恒,所以,“永”只由“生”攜帶,換言之,“永”只是“生”的屬性。不過,這“永”的“生”不是無物之生,而是物中之生。生命就是在物中展開的,因為生命不過是物中的主體運動,是支配物的終極主體態度。物無非是生命展開的空間。
作為生命展開自我的內在環節,物的真實存有總是存在於主體生命裡面,並由主體生命攜帶而超越了物的形體。主體生命行過世間的諸物,諸物都因主體生命的充灌而活了起來。從本質上講,萬有不是外在地賜給我們,而是作為主體生命的環節而內在地賜給我們;這內在的享有,就將外在的萬有收入主體的生命。
“道成肉身”的,才會“身體復活”。我們以永生經歷的一切,都在永生裡面永存了。沒有以永生經歷的,生命就湮滅在物之中,不僅自身隨物而逝,也糟蹋了上帝對物的原有設計(即作為主體生命展開的內在環節),窒息了物的自我實現。只有物的生命,就沒有永恒的超越,也就沒有終極的主體態度(只有永恒當得上終極),而沒有超越的生命,就沒有主體性,其所經歷的只與物等高,從而,沒有生命可言,也就是一個物而已。
另外,無物的永生也就是一個無。什麼都未曾進入過的永恒是永恒嗎?哪兒都不曾出現過的永恒不也就是一個無嗎?以為在一切有形生命經歷之外另有一個抽象永生的諾斯底主義,只是以虛構的永生幻影遮蔽屬肉體的罪性生活。
無物之永生恰恰是隱蔽的物質主義。永恒對肉身的支配就是未來身體復活的預演。永恒中是否有你喜歡的漢堡,就看你今天是否以永生的態度享有漢堡。放在永恒裡面的漢堡當然就是永恒的,然而,在永恒與漢堡之間無法省略的中介環節,就是你今世有形有體的永生經歷。
作者現在美國北加州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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