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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電話(王琨)

王琨

本文原刊於《舉目》41期

遠方的電話

        在過去的幾年裡,每年的聖誕節,我都會收到他從遠方打來的電話:有時是從西雅圖,有時是從紐約上州,有時是從加拿大。多半是一個簡單的問候,報個平安,並謝謝我們過去對他的幫助。他是在餐館打工的,哪裡有工就往哪裡去。但不管到了哪裡,聖誕節的時候,總記著打個電話來,報個平安,說聲謝謝。

       每次接到他的電話,我心裡總是百感交集。一方面為他的平安和健康高興,為我們的友誼高興,另一方面,他又像一面鏡子,照到了我生命中隱藏的部分,讓我時時自慚、自省。我想,是神把他帶到我的生命中,讓我從中看到自己信仰上的欠缺,有一個悔改的起點。

誰肯接待他?

       那是1997年的早春。樹葉剛剛冒芽,花兒剛剛綻開。空氣和草坪,處處散發著春的氣息。人們的臉上也都帶著春天的陽光,因為春假就要來了。那幾年又是網絡科技蓬勃興起的日子,大家兜裡都不缺錢,於是都忙著準備帶孩子出去遊玩。

        在一片歌舞昇平的快樂氣氛中,教會的Ronald弟兄帶來一個消息:“他需要幫助!”Ronald在附近的JFK醫院工作。幾天前,醫院接到一個從Trenton(新澤西州的首府)轉來的危重病人。會診的結果,是需要儘快進行一個很大的心臟手術。

        因為病人不懂英文,Ronald就被請去當翻譯。病人姓張,來自中國大陸。在餐館工作時發病,被救護車送進了Trenton的醫院。醫院診斷之後,覺得這個心臟手術太複雜,於是把他轉到了JFK醫院。

        儘管病人沒有醫療保險,JFK醫院還是決定救人要緊,要給他免費動手術。但有一個要求:因為術後病情可能反復,如有意外發生,會危及生命,所以病人在手術後,必須有半年的時間,住在醫院附近,以便觀察、治療。

       小張在美國沒有親人或朋友。JFK醫院不願意、也不可能再提供費用,讓小張住在他們的康復中心。

       Ronald說:“他需要幫助,需要有人向他提供半年的住宿,以及飲食和日常的需用。”

       聽了這話,大廳裡靜悄悄的。我們教會不大,不過也有二百多人,在場的都是教會的骨幹。我不知是靜悄悄的氣氛讓人心跳加快,還是我自己的盤算讓心跳加快,總之我的心砰砰直跳。

       一陣沉默之後,有一個人說話了:“角聲(一個基督教的福音機構)在紐約有一棟樓。最開始的時候是幫助一個有需要的人,讓他暫時住幾天。後來那人怎麼也不肯搬走。最後整棟樓都被無家可歸的人占了。”

       這是一個墮落了的世界,連做好事都有風險。但這個墮落的世界同時又渴望愛和幫助。人們對愛的渴望,就像久旱的大地,張著乾裂的大口期待春雨一樣。

       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掙扎,一種在信仰與現實之間的掙扎。 “風險”給了我一個“合理”的理由,讓我逃避該做的事,不去接受信仰對自己原有生活体系的挑戰,不去實踐自己在耶穌面前愛的承諾。

       記得剛剛接觸基督信仰的時候,有個美國人牧師帶領我們讀聖經,讀“一個好撒瑪利亞人”的故事(參《路》10:25-37)。我提了一個問題:“假如這個被‘好撒瑪利亞人’救了的人,回家之後,因身体的傷殘,經濟上需要接濟,牧師,你會把你的錢和他分享嗎?”

       “供養我的家庭,是上帝交給我的最優先的責任。在我做到這點後,我會幫助他的。”牧師回答。

      當時我很不滿意他的回答,覺得此人非常“偽善”,因為看來他的行為,和他所信的不大一致。

       如今這個硬球踢回到了我自己這裡。我掙扎在“真實的信仰”與“偽善”之間。

       時間過得很快,半小時過去了。大廳裡仍然是一片寂靜。這時候一個聲音輕輕地傳來:“住我家吧。”順著聲音看去,是小劉弟兄。

      小劉弟兄其實並不小,只是比我們年輕而已,也快30了,尚未婚娶。小劉平時很安靜,不是那種能言善道的類型,也不會為信仰跟人大聲地辯論。他喜歡帶新朋友來 教會,帶學生去買菜,幫人搬家,冬天到教會鏟雪,夏天做大掃除,或做維修之類的活。時間長了才知道,他是統計學博士,在一家大藥廠作研究工作。

       我對小劉更深一層的認識,是他受洗的時候。他講到了他姐姐,罕見地流下了眼淚。小劉來自香港,自幼家境貧寒,是家中唯一上大學的人。 姐姐是個殘疾人。有一條腿嚴重殘缺。有一次姐姐問他:人可不可以信耶穌?姐姐之所以問他,是因為他是家中最有學問的人,當然也就是最有智慧的人。姐姐和他的關係也最好,最信賴他。

       他說,不可以!人要靠自己,不能靠別人。

       後來姐姐患癌症過世了。

       講到姐姐的去世,小劉哭了。他覺得自己奪去了姐姐生命中的盼望,奪去了姐姐蒙福的機會。他後悔自己的無知,以及由無知產生的愚蠢和狂妄。

        聽到小劉要接待這位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並且照顧他半年,我知道他是不希望另一個人失去機會。

康復的日子

       小張的心臟手術做得很成功。幾天之後,我們大家把他接到了小劉的家。小劉租了兩室一廳的套房。小張住進了他的書房,書房則搬到了客廳。

        小劉是個單身漢,大約也做不出什麼美味佳肴。不過小張已經感激不已了。

       因為內疚和自責,我對小張也特別熱情。加上我太太做一手好菜,我們就三天兩頭地給他們送飯。

      有一天,小張告訴我,剛剛和他的妻子通了電話。這是第二次通電話,講了20分鐘。兩歲的兒子還叫了他爸爸。那時候國際長途電話還很貴,大約要一美元一分鐘。小劉自己也不是經常打電話回家聊天。

       對比小劉的慷慨,我為自己的掙扎和私心非常難過。“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羅》7:18)信心與行為之間的張力,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來得強烈。我曾經給人定罪的帽子——“偽善”,在我自己的頭上找到了很合適的位置。

       細想起來,在我的信仰中,我發現,我愛神原來是因為愛自己,為了自己的好處。我愛他人也是因為愛自己,建立在自己不受虧損的基礎上。

       這與我對自己的一貫評價有很大的差距。我一直認為,我信仰基督,是出於單純的追求真理。而且,理性上,我接受人人都是罪人的觀念,但內心深處很自義。因此我從來沒有小劉那種深度的懺悔,沒有過那種欠債的感受。

       我於是禱告,願神幫助我進入到信仰的昇華之中,使小張康復的日子也成為我康復的日子。

尾聲

       半年過去了,小張的身体恢復得很好,離開了新澤西。過了兩年,小劉也走了,他加入了香港梁燕城博士辦的“教育希望工程”,到中國邊遠貧困的農村,幫助修建學校,使貧困的孩子能夠上學。

       起初,我和小劉還有聯繫,日子一長,就沒有音信了。我常常思念這位少言寡語的弟兄,因為神藉著他,讓我看到了自己生命中的欠缺,以及努力的方向,就是:從理性的降服,進入到全人的信靠與順服。

        其實,信仰是簡單的。天父向他的兒女所要的,不過是單純的信心和順服。愛在信心和順服裡面就能得到成就,得到完全,我們就有能力去做一個“好撒瑪利亞人”。

作者來自雲南,為電腦工程師,現住美國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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