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舉目》官網2020.01.12
呂居
一、前言
當一場大逼迫降臨在教會身上,會留下無數疤痕——裡面的和外面的。一場逼迫的結果,會產生一群聖徒式的人物,他們為了信仰,甘願放棄名譽地位或公職、福利、名譽、地位,活出成為美好的見證,像雲彩一樣圍繞著未來的教會聖徒。但同時也會產生另一個群體,就是那些迫不得已,出於現實考慮,違心簽字否認信仰,或受不住逼迫而妥協悖道的信徒;這些信徒遭受良心的譴責、聖靈的責備,在教會裡抬不起頭,有簽字的表格作為悖道的把柄,握在別人手中。
那些堅守信仰的信徒,完全有理由輕視這些軟弱悖道的信徒,認為他們貪愛世界、賣主賣友、不願背十字架,甚至不願意與他們同在一個教會聚會,更不願與他們同領聖餐。這些有過軟弱悖道經歷的信徒,倘若將來悔改後,被主呼召,成為教會工人,他們所祝禱的聖餐與施行的洗禮,屬靈功效是否會大打折扣呢?
類似情況在歷史上確實發生過,就是初代教會所經歷的多納派分裂(Donatist Schism)。雖然當時教會的處理並不成功,但這個先例卻可為今日教會的參考借鑒。下文通過對此歷史事件的剖析,再進一步參考當時北非希坡主教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所留下的文獻,來總結它對今日教會的警示與啟迪,並試圖尋找避免類似悲劇重演的可能途徑。
二、叛教者和多納派
初代教會在羅馬帝國的遭遇與現今教會的處境極為類似。從主後64年尼祿(Nero)縱火焚城並嫁禍基督徒起,到313年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頒佈米蘭敕令(Edict of Milan)止,其間羅馬帝國曾數度逼迫基督徒。早期的逼迫大都出自掌權者的個人好惡或利益需要,也有一些源自各地民眾偶發的情緒宣洩。由於帝國版圖遼闊,受逼迫的基督徒逃到其他地區仍有生存空間。
然而主後250年時情況開始惡化:皇帝德西烏斯(Decius)於是年一月諭令所有臣民必須在時限內向傳統神祗獻祭並吃喝祭品(註1)。一些信仰堅定的基督徒因拒絕合作而遭受迫害,甚至被殺,時任教皇的法比昂(Fabian)就是殉道者之一(註2)。在北非迦太基和亞歷山大地區,這敕令煽起當地民眾的反基督教情緒,故而逼迫一度極為嚴峻,讓那些倖免於難的基督徒心有餘悸,為後來多納派在這些地區的興起埋下伏筆。
主後303-305年,羅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對境內基督徒展開新一輪迫害。北非行政長官採用寬嚴相濟的手段,基督徒只要象徵性地把聖經交出焚燒就可以過關,但拒絕合作者則被殘酷對待。北非的基督徒群體因而嚴重分歧:信仰堅定者遭受嚴厲迫害,從此在教義上激進極端;而不夠堅定者則妥協失節,被前者稱為“叛教者”( Traditores)。
Traditiore的拉丁文原型為transditio,是個複合字,由trans(給對方)和dare(雙手奉上)兩部分組成,合起來的意思是“雙手奉上,交給對方”,引申為叛教,特指那些在羅馬帝國威權下交出聖經的失節基督徒;也有的悖道者向政府供出基督徒名單,以求自保(註3)。現代英語中的Traitor (叛徒)和Treason(叛國)就直接源自此字根。戴克里先逼迫時期叛教的信徒不在少數,史學家沙夫這樣記載:“和此前的歷次逼迫類似,那些貪愛世俗勝於天國的人數非常之多,此外再加上叛教者這個新的階層,他們奉上聖經,交給異教政府,任由焚燒。”(註4)這些悖道者大部分都是普通信徒,但也有教會聖職人員,甚至包括部分主教。
戴克里先的逼迫如同黎明前的黑暗,並不持久。主後312年的米爾維安大橋戰役(Battle of the Milvian Bridge)促使君士坦丁歸向基督,313年他便頒佈米蘭敕令將基督教合法化,至此持續兩個半世紀的逼迫終於落下帷幕。之後政教關係更進一步戲劇性地翻轉:政府從逼迫變成守護教會;持守信仰不再為信徒帶來災禍,反倒成了進身之階。這種完全不同的社會氛圍使先前帝國加給教會的創傷浮現出來,並繼續撕裂,釀成影響深遠的多納派危機。
相對於叛教者,多納派(Donatists)由那些堅定基督徒所組成,他們寧願付上代價、甚至犧牲生命,也不願賣主賣友,其代表人物是撒拉戈撒的聖文森(Saint Vincent of Saragossa)。
在戴克里先逼迫時期,聖文森由於不願妥協而被捕入獄,羅馬官員百般威脅利誘,只要他象徵性地把聖經投入火中就可獲釋,但他不為所動。羅馬官員大怒之下把他綁在架子上,用鐵鉤拉抻他的軀體,再在傷口處撒鹽,然後燒紅鐵架,把他烙烤得奄奄一息後丟棄在瓦礫堆中獨自死去。他的屍首被裝入麻袋拋入海中,後來被基督徒們打撈起來安葬。聖文森在殉道過程中表現出的勇氣和安寧讓看守他的人敬佩折服、悔改信主(註5),多納派以他為典範,映襯出叛教者們的膽怯與失敗。
多納派的名稱源自一系列歷史事件:主後311年,迦太基主教職位出缺,塞西裡安(Caecilian)被選出接任,阿布薩戈主教菲利克斯(Felix of Abthungi)為他按立。菲利克斯在逼迫時期曾把聖經交出焚燒,而那些未曾在逼迫中失節者無法接受由叛教者按立的主教;他們堅持主張聖職人員的德行必須無可指摘,如此所執行的聖禮才有屬靈功效。於是這些反對者自行選出馬約裡努(Majorinus)為主教。後者很快於315年過世後,他們又另選出多納圖斯(Donatus)接任。多納圖斯以與主流教會抗衡的方式任迦太基“主教”近半世紀之久,他所領導的群眾就被稱為“多納派”(Donatists) (註6)。
主後四至五世紀,多納派活躍於今天北非地區的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境內,他們與主張寬容的主流教會分歧日深,形成一股分裂勢力。多納派信徒一開始先訴諸帝國法律,質疑塞西裡安擔任聖職的合法性。為此羅馬政府和教會前後召開三次大公會議——313年在羅馬(Council of Rome)、314年在阿爾勒(Council of Arles)及316年在米蘭(Council of Milan)。三次的裁決都一致認為多納派站不住腳,尤其316年的米蘭大公會議是由君士坦丁大帝作出終審裁決。
多納派信徒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執意詆毀主流教會、反抗政府法律,散佈謠言攻擊羅馬皇帝。塞西裡安主教曾試圖挽回多納派,但多次努力均告失敗。此後多納派中的激進分子更逐漸訴諸暴力,襲擊主流教會主教,刺殺聖職人員。主後317年,君士坦丁頒佈諭令,嚴懲帝國境內擾亂秩序的極端分子,沒收多納派教會的產業。迦太基教區的多納派信徒拒絕交出教產,當地政府派兵鎮壓,部分多納派信徒被殺,聖職人員被流放。在此後的四五百年間,多納派信徒在北非地區薪火相傳、綿延不息,直到8世紀時當地被穆斯林佔領,多納派才最終銷聲匿跡。
三、奥古斯丁的思考與實踐
多納派盛行的地方正是奥古斯丁擔任主教的北非希坡地區,他因而參與了對多納派的處理,留下諸多寶貴文獻,對今天的教會仍有參考價值。
奥古斯丁早期對多納派包容寬仁,主張用愛來感化他們。他於主後396年寫給羅馬地方官尤西比烏斯(Eusebius)的信中說:“上帝知道,我的心意態度都趨向和平,我並不想違背任何的意願、強迫他們歸回大公教會團契,我只是想向那些陷在錯誤中的人澄清這一顯而易見的真理。”(註7)
在主後400年給多納派成員派迪裡安(Petilian)的信中,奥古斯丁又說:“我們既不會強迫著把你們綁到我們這裡,也無心殺害我們的仇敵;但我們向你們所做的,儘管有時違背你們本性的傾向,但都是出於對你們的愛,為的是讓你們自我糾錯,過歸正的生活……;當你們從異端中回轉的時候,你們就不再是我們所憎惡的,而成為我們所愛的。” (註8)
從現存的史料看,奥古斯丁的懷柔態度並沒有感動多納派。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中間的激進勢力越來越趨於極端。從奥古斯丁和多納派人士的通信中可以看出,多納派中的極端分子(被叫作Circumcellions)帶著屬靈的傲慢,把大公教會的信徒視為糠秕,把自己視為麥子;他們不單要把糠秕從麥子中分離出去,而且要除盡糠秕(註9)。
為此這些極端分子多次採取暴力手段,殘忍伏擊巡迴途中的主教,血腥毆打神職人員,打傷打殘教會信徒,縱火焚燒教會建築(註10)。他們甚至在希坡城附近試圖謀殺奥古斯丁本人,而後者恰好迷路才得以倖免(註11)。多納派信徒非但不譴責暴力,反倒尊奉這些極端分子為英雄;他們的惡劣行徑激起正統教會信徒的反感,也招致羅馬政府的大力鎮壓。這些現象讓奥古斯丁對多納派的態度逐漸從寬柔以教轉為強力脅迫,他並找出三處聖經依據來合理化自己論點:
1. 路加福音14章23節,主人吩咐僕人到外面“……勉強人進來”赴席;
2. 大公教會糾正多納派,可以類比為撒拉對使女夏甲的管教與懲戒(參《創》16:1-6; 《加》4:21-31);
3. 上帝使用強力,把掃羅從馬背上摔下來,促使他悔改(參《徒》9:3-7)(註12)。
從教義神學角度分析,奥古斯丁認為多納派並非異端,與亞流主義(Arianism)不同:亞流主義在聖子神性、三位一體等核心教義方面與大公信仰相左,即便他們非常願意與大公教會合一,但終因核心信仰不同而被逐出教會;而多納派對聖父、聖子、聖靈的信仰與大公教會完全一致(註13),大公教會也盡力想與他們合一,但因著教會觀、聖禮觀的不同,多納派拒絕與大公教會合一,最終淪入極端的境地。
奥古斯丁認定多納派違背了《以弗所書》4章2-3節的教導: “凡事謙虛、溫柔、忍耐,用愛心互相寬容,用和平彼此聯絡,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奥古斯丁認為,多納派違背寬容精神,決意從大公教會團契中分離出去,他們因此“……墜入分裂的黑暗之中,泯滅了基督徒的仁愛之光” (註14)。
奥古斯丁非常看重教會的合一,他堅信“唯有在教會的合一之中,基督徒的仁愛才能得以保全”(註15)。他責備多納派:“細數使徒保羅所提到的各樣美德,忍耐、仁愛、靈裡的合一、和平。這些都是那裡所提到的聖靈的果子,但你們並不擁有聖靈。你們從教會退出的時候,你們有忍耐嗎?你們離棄基督眾肢體的時候,你們有愛心嗎?在你們褻瀆的分離中,你們哪裡還有殘存的合一?在你們不虔不敬的雜音中,哪裡還有和平?”
多納派指責叛教者是賣主賣友的猶大,但奥古斯丁針鋒相對,認為多納派中的極端分子才是猶大,因為他們“背叛了聖書上的教導”,沒有追隨基督的榜樣:基督為猶大洗腳,基督與猶大一同用餐,但這些多納派極端分子甚至不願意接納願意悔改的悖道者,這種做法完全違背了基督的精神。
奥古斯丁直接回應了多納派關於聖禮有效性的質疑。多納派認為聖禮的有效性取決於聖職人員的節操德行,奥古斯丁則主張因功生效(ex opereoperato)的聖禮觀:聖禮的有效性並不在於受禮者或執禮者的資格,而完全取決於基督的救贖之功;只要受禮者預備信心,聖禮被客觀執行,就應視為有效。也就是說,即便執行聖禮的主教陷溺於道德或屬靈罪污之中,他所施行的聖禮依然具有屬靈效力。奥古斯丁的聖禮觀後來成為大公教會的主流觀點,幫助大公教會佔據理論優勢,遏制了多納分裂勢力對教會的進一步侵害,也為後世教會應對類似挑戰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借鑒。
四、知往鑒今
多納派從威武不屈、至死忠心的聖徒,淪為自義暴虐、分裂教會的罪人,實在是令人扼腕歎息的一個悲劇,但這段歷史可為今日教會的借鏡。
隔著時空的距離,存著憐憫的心腸,我們看到多納派與叛教者都是世俗強權逼迫教會的受害者。受害者之間彼此繼續傷害,這會讓玩弄權術者幸災樂禍,也會讓肢體骨肉痛徹心肺。
筆者有理由相信,當代一些在大逼迫中的教會正在經歷黎明前的黑暗。一旦政治環境突然寬鬆,我們中間曾經承受苦難、堅守信仰的人能否理性看待政教關係,與逼迫過他們的世俗政權和平相處?而我們中間曾經軟弱、否認過信仰的人,能否經過一定悔改程序,被諒解接納,重新回歸教會團契?無論如何,讓我們謹記奥古斯丁在歷史深處提醒我們的聖經原則:“凡事謙虛、溫柔、忍耐,用愛心互相寬容,用和平彼此聯絡,竭力保守聖靈所賜合而為一的心”(弗4:2-3)。
作者來自江蘇,西敏神學院畢業,目前在Columbia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教授神學。
註:
- David S. Potter, The Roman Empire at Bay AD 180-395 (Routledge, 2004) p.241.
- Chris Scarre, Chronicle of the Roman Emperors: the reign-by-reign record of the rulers of Imperial Rome (Thames & Hudson, 1995) p.170.
- 參見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 韋氏字典。
- Philip Schaff, History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vol. 2,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10) p.69.
- Fr. Paolo O. Pirlo, SHMI, “St. Vincent”, My First Book of Saints (Quality Catholic Publications, 1997) p.26.
- 參看 Geoffrey G. Willis, Saint Augustine and the Donatist Controversy(Wipf and Stock Publishers: Eugene, OR 1950) P.1-25.
- Augustine, Letter 34.1 http://www.newadvent.org/fathers/1102.htm
- Augustine, The Letter of Petilian, the Donatist II, 585 http://www.newadvent.org/fathers/14092.htm.
- Augustine, The Correction of the Donatists (Aeterna Press, 2014) 4.16, p.639.
- Ibid, 7.27-30, p.634-644.
- Augustine, The Augustine Catechism (New City Press, Hyde Park, New York 1999) p.47.
- 這三處資料依據分別出自:Augustine, Letter 93.5, 380; The City of God Against the Paga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636-638; The Correction of the Donatists 6.23, 642.
- Augustine, The Correction of the Donatists (Aeterna Press, 2014) 7.27-30, p.633.
- Ibid, p.649-650.
15.Augustine, Answer to the Letters of Petilian, the Donatist II (Aeterna Press, 2014) p.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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