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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傳一代事工(James Yu/譯者:賀安慈)

James Yu/譯者:賀安慈

本文原刊於《舉目》34期

一、我的心路歷程

文化蒙蔽我們:我的民族、家人,和我自己

         1979年復活節,我12歲,在以移民為主的教會受了洗。就在這之前的幾個月,我所知的世界塌陷了,到現在,我還在想如何將它一塊塊補回來。

         故事要從我們全家在78年12月16日登上往美國的飛機說起。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清晨,親戚們在台北機場,淚流滿面地向我的家人告別,說:“如果在美國待不下去就回來……”他們告別時所流露的情感,是我當時無法領會的。

          在這之前,我生活的天地十分狹小。我生長在台中鄉下,一個天真又單純的地方,家裡連電話都沒有。上了飛機後,渦輪引擎的高速響聲讓人有耳聾之感。飛機停在跑道上好幾個鐘頭,我們也坐在通風不良的機艙內乾等。父親猜想大概發生了什麼事,但沒有人知道。我們坐在那兒,像在等待永恆。

         我們終於飛離了台灣,直到抵達東京轉機時,才聽說美國與台灣斷交的消息。我的父母低聲交談了好一陣子,我留意到母親滴下眼淚。我心裡自問:“發生什麼事了?”12歲的我不明白。

文化界定我們:中國文化、美國文化,以及教會

        我們於晚間抵達夏威夷。“這就是美國啊!”我自忖,“好多陌生人,好多白人。”我們緊抓著行李,跟著父母急忙通過海關,搭上轉往洛杉磯的飛機。

         終於到了美國本土,機場很大,到處都是電扶梯。在電扶梯上,我們遇見了迎面而來的姑丈。現在回想,在偌大的機場看見我們並不難,生平第一次,我們成了少數民族。

         自那天起,我們就生活在異地的陌生人中。惟一有歸屬感的時候,是華人教會每週的聚會,以及每月一次到中國城。教會成了我們惟一的社交圈。但在教會中,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年長的第一代移民。雖然也有一些與我同年、在美國出生的孩子,我卻很害怕跟他們交談。

        上學的頭幾天一片模糊,他們說的話我一點都聽不懂。我很慶幸弟弟和我在同一所學校,但不知姊姊獨自在高中過得如何。在一大群陌生人當中被孤立,一定不好受。

       我很快發覺,要活下去必須學好英文,所以和弟弟看很多電視節目。週末時,我們養成了去教會的習慣,主日崇拜、主日學,週五晚間團契,以及教會詩班,從不缺席。我對那些日子有美好的回憶。

文化聯合也分隔我們:OBC,ABC,和我們的未來。

        15歲時,我的英文講得很流利了,但就文化而言,我和學校的白人朋友,卻有著數洋之隔。雖然在教會裡也有與我同齡、在美國出生的中國孩子(ABC),我卻與他們沒有來往。我怕他們嘲弄我的英文,所以只跟像我一樣具有雙重文化背景的,或英語說得比我更菜的人在一起。

         這時候,正是1980年代初期,大批華人擁入洛杉磯。他們一波接一波來到我們教會。這些家庭的孩子,英文自然說得不好,於是,我們立刻成了他們所依賴的大哥哥、大姊姊。與他們分享自己有過的掙扎,告訴他們如何做這做那,就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畢竟,只有過來人才懂得新移民的辛酸。

         我們的青年團契,是由從香港來美讀大學的年輕人帶領的。聚會時,多半使用英語,即便每個人都聽得懂國語。小組中,ABC很少,或許他們心裡裝不下我們這些在海外出生 的華人(OBC),在下意識中,我也討厭他們排斥我們。許多年長者要我邀請他們參加青年團契,但我躊躇不前,沒有採取行動,只是遠距離看他們每週搞在一 起,在教會遊蕩。我納悶,“ABC對上帝和教會的感覺,總是那麼遲鈍嗎?”我對他們十分挑剔。

         兩年後,這群人從我們教會消失了。這時我才開始思考,是什麼令我們如此不同。為什麼他們無法融入移民教會?我們能如何做,才能將第二代信徒留在移民教會中?從那時起,我對第二代的事工有了全新的熱忱。

         過後不久,牧師在主日信息中說,教會的將來是英語事工,且第一代的信徒需要將棒子交給下一代。我完全認同他說的話。

文化使我們警覺:我們的身分,我們的差異,與我們的後代

         40歲的我,現在用審視的眼光來評估美國的移民教會。曾有一度,我對所參與的一項剛起步的事工,感到希望幻滅,因而離開了我深愛的、事奉六年的移民教會英語事工。我在當地的白人教會中找到安慰與鼓勵。雖然剛開始有點怪,但我開始學會欣賞“美國教會”的文化,也擴大了對教會的視野。我學到我們可以從探究其它文化中得益,同質的移民教會不是惟一的辦法,差異能為我們的屬靈歷程帶來豐富與深度。

         我開始感到自己是美國社會的一份子,多年來藏在心裡的文化張力終於鬆弛了。與此同時,我也重新得著、並確認自己回到移民教會事奉的呼召。

         回到移民教會,至今已十年。目前我在一華人教會擔任全職的英語牧師。我的英語更加流利,就文化而言,我也深入美國、又回到華人中間。

          有人問我:“在美國,中國人要到哪一代才不再是中國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身為美籍華裔,我不願看到我的屬靈遺產、文化、傳統,以及移民歷程,不留痕跡 地消失,從歷史中被抹去。我盼望能將它們一代一代傳遞下去。藉著同化的過程,說不定美籍華裔的文化,有一天能成為美國文化主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同時,在教會裡,我們也需要為我們的事工定位,以期在這不斷演變、多元文化的社會中繼續生存與昌盛。從我有限的服事經驗,我相信我們需要從一個超文化的觀點(見下,圖表一),來服事不同的世代。

二、移民教會旅程

圖表一(註1)

DCC──強勢華人文化(Dominant Chinese Culture)

          以中華文化為主体的教會是亞洲華人教會的延伸。她們仍然保留中華文化的特殊氣味──如孔孟思想、陰陽哲學,以及對家庭、父系制度的強調,因而會在教會領導、神學解說與應用、屬靈的定義、組織、核心價值、事工哲學等等方面反應出來。

          以華人文化為主体的移民教會,在美國已存在多年。這些教會堅持以中華文化為本位,進行教會的事工,其做事的方法,也多遵循傳統的模式。這種保存傳統的努力, 是在美國文化環境中,掙扎求生的自然結果。雖然許多以中華文化為主体的教會,已經更多採納“西方式”的事工做法,且不斷興旺,但對美國文化的恐懼,仍令其 排斥美國教會文化可以給與的許多寶貴功課。

          這種恐懼,使得以華人文化為主的移民教會,與美國教會文化脫節,並在教會內造成很大的分歧。因為以華人移民文化為主的教會,是由幾種文化背景組成的:第一代移民,第一點五代移民,以及第二代移民。

          如果教會的領導團隊只有同質的中華文化,這種教會就無法滿足第一點五代移民,以及第二代移民的需要,結果就是“沉默出走”(The Silent Exodus)的現象。(註2)

CIC──華人移民文化(Chinese Immigrant Culture)

         華人移民有其特有的文化(CIC),此文化既與美國文化有別,又不屬中華文化的範疇。華人移民文化雖然是中華文化的次文化,但因受到其它亞洲文化與美國文化的強大影響,正在快速演變中。要服事這個群体,必須明白其不同文化間的差異幅度。

        其中的一極是第一代移民,他們拒絕說、或不會說英語,活在中華文化的空泡下;他們只跟說中文的人來往,並只看中文電視或中文報紙。

         另一極是與父母一同移民來美國的孩子,或在年幼時就被單獨留在美國的孩子。這群人中,有很多已經被美國文化同化,他們的生活和想法,完全像第二代移民。他們會在華人移民文化中,發展出自己特殊的文化。

         在以移民文化為主的教會中,他們常被忽略,因為在這樣的教會中,少有成年領袖具有同樣的雙重文化背景。

        這個群体常被稱為一點五代,或真正的雙重文化人。他們會同時接觸到中國與美國文化,也能在中國移民文化教會或美籍華裔文化教會生存。換個角度說,他們較難取悅,但對事工的文化胃口也較大。

         按我的看法,他們有能力在兩代之間搭建橋樑,在華人移民教會中扮演關鍵的角色。若給予適當的訓練,他們能促進文化的調和與認同,在移民教會中建造健康的超文化。

         很不幸地,少有人注意到這群有活力的未來領袖。他們或被迫選擇附和第一代華人移民文化,或被迫附和第二代移民文化。許多一點五代人從未被賦予參與事工的機 會,他們對教會失望,又感覺被出賣,因此離開了移民教會。其中許多人加入以美國文化為主的教會,另外一些人則轉去追求物質夢與多元論。請參圖表2,以更進 一步瞭解真正的雙重文化人。

圖表二(註3)

SIC──第二代移民文化(2nd Generation Immigrant Culture)

         華人第二代移民文化,是第一代移民文化的自然延伸,但是,這個延伸卻排斥華人移民文化的根,變成美國文化的次組文化,並繼續在美國文化中掙扎著,想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

         因此,許多華人第二代移民年輕人,與其他亞裔第二代移民聯結,創造出亞裔第二代移民文化大聯盟。此種社會動力在海岸城市,如洛杉磯、舊金山,和西雅圖,非常普遍。從美籍亞裔基督徒團契(AACF)到美籍亞裔美人商會等團体,都屬這類的聯合。

        為何第二代移民,會排斥第一代移民文化呢?孩子怎會排斥父母的文化呢?問題出在移民家庭本身。多數第一代移民難以擁抱美國文化,反而經常公開地排斥美國文 化。這種排斥,源自這些移民到美國後遭受的痛苦與困擾,如種族歧視、認同危機、語言障礙,或因移民所做的痛苦犧牲等。而這些移民的孩子,卻在美國長大,很 自然會認同美國文化。當孩子從少年過渡到青少年期,與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文化的張力就益形突出。此時,若第一代移民對他們自己文化的盲點渾然不知,繼續 對孩子採用在華人文化中普遍使用的操縱手腕,結果自然是悲慘的。

        同樣地,以華人移民文化為主的教會,在缺乏共同的文化基礎上,若要進行整合與溝通,也會出現和華人移民家庭同樣的無助狀態。

        在這樣的教會中,第二代移民,因他們的文化不被認定或接受,會感到不自在與被邊緣化。他們在情感上雖然會留戀移民教會,但至終會被教會領導階層歧視的價值觀和作法“壓死”,最終全然放棄移民教會。

        當然,在第二代移民中,有些人是真正的雙重文化人,他們與一點五代人一樣,有較高的機會,在移民教會中存活下來。若給予適當的訓練,他們也能夠在華人移民教會中,擔當起改革的媒介。

         至於移民家庭的孩子,他們年幼時順從華人移民文化,但因著前面提過的文化張力,以及家庭內部的其它問題,多數希望在高中畢業後離開家。這麼一來,他們也離開了華人移民教會。

        孩子在家時,會忍受中國移民文化與教會,是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但一旦有機會去美國文化與教會巡遊,他們幾乎不再返回。如果教會不努力改革,這將會是移民教會的命運。

DAC──強勢美國文化(Dominant American Culture)

         很難為“強勢美國文化”下定義,它是美國立國時從歐洲帶來的移民文化,加上猶太─基督教價值觀,以及滲透在美國主流中的各族裔次文化,還有由好萊塢及大眾傳播所影響的時尚流行文化的總合。這個文化高舉個人的獨特性與獨立精神。

         近年來,美國文化越來越從保守主義移向自由主義。就某種意義來說,它越來越歡迎少數民族族裔團体(特別在洛杉磯和紐約這種移民充斥的地方)。不幸的是,以美國文化為主的教會,幾乎沒有時間或知識,來面對移民文化問題。

         與中國文化類似,以美國文化為主的人,大多盼望少數族裔的次文化能被主流文化所同化,只保留他們文化中不具侵略性的部分,好比不同族裔的菜餚。至於會向美國核心文化挑戰的,一般都遭排斥。

         教會界亦有同樣的窘境,許多以美國文化為主,以及以華人移民文化為主的教會領袖,共同合作建立了獨立的美籍亞裔教會。然而很多所謂的美籍亞裔教會,卻從不面對會眾的移民經歷,任由他們繼續在文化認同、兒女衝突所帶來的靈性軟弱中掙扎。

         除了少數例外,美籍亞裔社區在美國社會屬於舒適的中上階級,但他們的屬靈景況經常被形容為膚淺。有許多美籍亞裔教會,變成只是滿了亞洲人面孔的美國文化教會。

CAC──美籍華人文化(Chinese American Culture)

         美籍華人文化,是中、美文化的理想結合,它綜合了世界最優秀的兩大文化,將其融合,且超越兩者的界限。它是審慎的批判、認可、分析與合成的結果。

         這個文化的平台建立在互愛、互從、体諒、公正、恩惠,與真理上。來自華人移民教會、第二代移民教會,以及真正雙重文化的基層事工領袖在此相會,分享共同的國度目標。在這平台上他們強調文化與代溝的協調、親子關係、婚姻與家庭,以及與中、美文化相關的文化議題。

        這個華人移民教會的轉型,必須由下一代的領袖,即一點五代的人來領軍──因為第一與第二代的領袖在能力與文化上,都不足以滿足整個教會的需要。一點五代的領 袖必須踏進來掌舵,促進教會共同的使命與異象的討論,確立與中、美文化都相關的事工理念和組織目標,在領導上顯示文化的敏感與差異中的合一,並促使同質的 基層事工在文化上的擴展。

         很不幸地,多數以中華文化為主的教會,都缺少這一類領袖。因此,華人移民教會的領袖,需要有意識地培養真正雙重文化人,有意識地訓練超文化的領袖。

AAC and MEC──美籍亞裔文化和多種族裔文化(Asian American Culture and Multi-Ethnic Culture)

         美籍華人、亞裔美人,以及多種族裔的教會,則是更多、更大文化理想的結合。這教會,亦需要面對會友的族裔根源,為教會尋求超越文化的身分認同。

         領袖層務必要認識、並挑戰各族裔文化帶來的軟弱,看出當下流文化中的人本世界觀,讓上帝創造出一個超越所有文化,又不喪失每個族裔原文化特色的教會,使教會最終合一,而非統一。

三、珍惜兩代聯結

        移民旅程充滿了艱辛,但也充滿獎賞。我們的上帝特別選擇向移民表達他自己。從亞伯拉罕到約瑟,從摩西到約書亞,從但以理到外邦婦女路得,以及其他更多的人,移民總在上帝的眼中。

         移民旅程有如信心的証據,是歷世歷代珍惜和慶祝的內容。普世的華人基督徒移民都有信心的故事,有試煉與祝福的旅程,以及寶貴的傳承。故此,我們必須珍惜存在 我們家庭與教會中,那兩代之間脆弱的聯結,我們承擔不起重要環節的失落。而這個聯結,只有藉著共有的文化平台,溝通上帝的愛,才得以保存。

          你的兒女最好的導師,不是青年牧師或英語牧師,而是你。不要把孩子的靈性問題,都怪到牧師頭上。要與孩子在文化上聯結,滿足他的需要。身為第一代領袖,要將 領導的棒子傳給下一代,讓屬靈的遺產滲透並超越世世代代。建立滿足下一代文化需要的教會,讓我們不是平行地從左轉移到右,而是垂直式、在文化上,超越自己 的舒適地帶,從一代移轉到下一代。

         上帝差遣他的兒子來到世間,進入我們的文化,傳遞信、望、愛。那麼,我們也要踏出信心的腳步,來實踐超文化事工,以為上帝贏回這喪失的世代。

註:
1. James Yu, “Trans-Cultural View of churches in Americ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Chinese Immigrant” (2007).
2. Cited in Helen Lee, “Silent Exodus,” Christianity Today, August 12, 1996, p. 52.
3. Cited in Paul Tokunaga, Invitation to Lead: Guidance for Emerging Asian American Leaders (Downer Grove, Ill.: Inter Varsity Press, 2003), p. 182.

作者現為爾灣台福教會英文堂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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