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戒斷臉書,兩年之後(王以潔)2020.11.21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0.11.21

王以潔

 

牛津讀書三年,我從未想過可以在家裡旁邊的綠地,看到熱鬧市場般的景象。

自從英國進入第二次的封城之後,見人變成了特別珍貴而重要的事。牛津有幾塊特別漂亮的綠地,本來學生也不常擠著去,但因為封城了,政府允許在戶外與任一人見面,大家便紛紛跑去戶外踏青聊天。

如果封城有所謂的好處,其中之一便是讓人深刻認清網路的有限和真人互動的寶貴。封城前,我與一同做本科學生事工的兩位友人在咖啡館見面:J,英國人,35歲,剛剛完成聖公會神學裝備的準傳道人;H,荷蘭人,剛本科畢業不久的教會實習生。

過去一年我們一起帶本科團契,一年過去了,又經過春天第一波疫情和封城,再次相聚,坐在牛津小有名氣的Society Cafe敘舊漫談,竟然有種一起經歷了許多的革命情感和久違重聚的幸福氛圍。我們從疫情聊到社交媒體。J 樂觀地說:“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股反網路潮流,說不定學生們會開始拋棄智能手機,走向後網路時代。”

J 的預測看似天真,卻並非全無道理。許多本科生已開始深刻反思網路文化,漸漸對網路給日常生活帶來的影響感到厭煩,尤其是開始反思社交媒體(社媒)的影響。

 

戒掉FB兩年

兩年前,我停用了Facebook (FB)。開始時覺得很不自然,用電腦時,我常常下意識滑著鼠標在螢幕上遊走,而後才意識到自己想上FB。沒有FB可上之後,我工作的效率提高了許多。

然而戒掉FB也不是沒有代價的。雖然只是拿掉手機上的一個APP、關閉一個社群網站的帳號,但它竟給我一種與社會和親友斷裂的不自然感。當然這種斷裂感也反映了部分現實。比如沒有了FB,我錯過了身邊朋友的一些大小事。2018年聖誕節,好友住院,消息傳了好大一圈我才耳聞。2019年春天回台灣,聽說大學好友結婚,而且已經好幾個月了。

但如今停用FB屆滿兩年再回首,脫離FB不僅沒造成社交上重大的損失,反而更讓我認清人與人的相處不在於社媒,而在於日常中醞釀的感情。對我來說,這個簡樸的道理,是在真正脫離網路社群之後我才完全明白。

 

社媒上癮是人性

你每天花大量的時間上FB、微信、IG嗎?——讓使用者上癮,是科技公司設計社媒時最根本的目的。

Netflix最近當紅的一部紀錄片,《智能社會:進退兩難》(The Social Dilemma),訪問數位前科技高管,如Tristan Harris(前谷歌設計倫理師)和Tim Kendall(前FB商業化總監)。這些前科技高管都異口同聲表達社媒背後最基本的商業模式:使用社媒的我們不是消費者,而是被消費的商品本身。

更準確的說,我們的關注和時間,就是這些社媒公司的商品。為了將FB、微信、IG這些社媒商品化,科技公司以賺取使用者時間和關注為目的,設計吸引人、讓人上癮的社交平台,進而帶動廣告收益。

其中厲害之處,在於社媒抓住人渴望與他人連結的基本需求,甚至人性自私、自我的傾向性,打造了一個讓人無法自拔的、以自我為中心的虛擬社會。社媒“溫馨地”定期推送提示,告訴我們誰來看過我們的頁面,誰按了讚,誰留了言,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不停地查看手機,不停在社媒上遊走的癮頭,我們的社交、情緒、甚至自我價值的建立,無形間緊密地與社媒連結在了一起。

我們甚至可以在網路世界裡創造了一個“新我”──有專屬頁面,挑選過的照片,精心編輯過的心情抒發文字。透過定期更新、按讚、轉發文章,社媒讓我們沉迷於“公關”一個理想化的自己,掩蓋了醜陋的一面,那些軟弱的事,心理的黑暗面,我們可以輕易將之隔絕於個人版面和朋友圈之外。簡單來說,社媒讓我們建立起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小世界,一個給我們更大控制權,也更容易受人鼓勵和讚賞的世界。

 

“社媒神學”?

事實上,社媒似乎讓我們用最舒服、效率的方式快速達到某種程度的社交,但它卻非純粹中性的網路平台。它打造了一個扭曲的世界──一個神似陸可鐸(Max Lucado)著名繪本《你很特別》裡的世界。

《你很特別》講述一個木匠打造的木偶鎮的故事。每天鎮上的木偶互相給貼紙,如果長得好看、有才華,便能輕易的得到大家給的金色星星貼紙。若身上的木材老舊、肢體笨拙,便容易吸引負面的灰色圓點貼紙。

在社媒的虛擬世界,沒有金星貼紙,但有朋友數、按讚數、各種彼此轉發、標記,讓我們活絡於展現自己的才華、光鮮、政治光譜、社會參與。沒有灰點貼紙,但這虛擬廣場,一張張看不清本相的臉譜,熱烈地張著嘴說著相同的話,有時也能讓人感受一點霸凌和公審的滋味,沾上一身褪不掉的標籤。

社媒更厲害之處,在於在這眾目睽睽的虛擬社會裡,它賦予你極大的能力自我改造,讓你給自己貼上金星貼紙。為了供人觀看,我們可以任意篩選照片和修正自己的臉孔,打造正面、甚至成功的生活樣貌,跳過淚水和低潮,凸顯那些特別幸福和光彩的日子。

社媒更是鼓勵人客製化自己的社交圈,透過篩選FB、IG、微信朋友圈的資訊,乃至刪除或封鎖自己厭惡、害怕、或試圖忘記的人,我們便創造出這虛擬的、舒服的小社會。在這裡,討厭的人、讓人心痛的事,都消失了。在這裡,我們看到的往往不是人生百態,反而多是文化、喜好、風格類似的同溫層,互相關注、彼此按讚(貼上金星貼紙!)。

數字是很有力量的。我們容易因為按讚數、轉發數,甚至是朋友的人數而感到得意或驕傲,因為它給予了我們某種被肯定、被愛的感受。從這些細節上,我們看到網路成癮之背後墮落的人性。

 

社媒打造的世界觀

這樣的社媒設計,彷彿在肯定和加強一套神學觀、世界觀,鼓勵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以他人的反饋和肯定為動力和目標,去社交和表現自己。殊不知我們本不因單單為了人們的關注和喜愛而活,而該隨時儆醒活在神前(coram deo)。

現代人長時間、頻繁地暴露在被人觀看,進而被人欣賞和祝福的虛擬世界中,最根本地與基督徒被呼召過的生活模式相悖。我們本該時刻活在神前,我們卻花大量的時間活在FB、IG上百、甚至上千位親友前;我們行事為人本該服在神的旨意和主權之下,為榮耀神而活,社媒上癮的我們卻不禁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心,追求他人對自己讚賞和崇拜。

當然,不是人人上了社媒都成了重度成癮者,但若我們一步步陷入這種網路社交思維的惡性循環,難以自拔,也無須意外,因為這符合整個社媒所滋養的世界觀。當我們日復一日、一點一滴地累積網路社交的經驗,在每一次獲得他人關注和按讚時感到欣喜,或許我們正潛移默化地重塑我們的心,變得極需渴望人的愛和稱讚,並以之衡量自我價值。

 

愛錯對象

我們活在一個奮力高舉“愛”的時代。披頭四當年唱的All you need is love,彷彿在2020年仍是真理。就如年輕一代關注的性別平權議題,在其中常常聽到的是“愛”的口號,他們強調有愛就是對的,無論對象、無論目的。愛更像是一種情操,而非本能。

聖經上說的卻不一樣:按著神的形像被造的我們,有與生俱來的能力和需求去愛。保羅提醒提摩太,在末世,人的問題不是沒有愛,而是愛錯對象 (參《提後》3:1-5)。在這末後的時代,人要“專顧自己 (希臘原文是φίλαυτοι,愛己之人)、貪愛錢財 (φιλάργυροι,愛財之人)”(參《提後》3:2),且“愛宴樂,不愛上帝”,或按照希臘原文的字義——末世時的人們會成為愛享樂之人,而非愛神之人(φιλήδονοι μᾶλλον ἢ φιλόθεοι)。

在這末後,等待基督再來的時代,人們不會缺乏愛的能力,人永遠都在奮力地愛,關鍵在於我們愛的是什麼。

社媒(或更廣泛來說,網路文化)抓住此人性之要害,讓我們在看似無害、中性的社交平台活絡,卻因其從根本的設計上讓人醞釀“被人關注”、“公關自己”的癮頭,直到深陷FB、IG、朋友圈,無法自拔。從細微處看,這是我們每天與親友見面吃飯,等上菜那十分鐘時低頭玩手機的沉默;從宏觀看,那是我們一整代人的社交障礙和寂寞。

 

追求虛擬關係

越嚴重的網路成癮,越讓人需要用社交平台上的互動取代與人真實的相處,用“按讚”、“留言”,在彼此的照片中互相“標記”,來取代真實進入對方的日常生活和掙扎,取代真正的相愛、團契,和彼此分擔。當現實人生中的感情變得無比困難和麻煩,有些人便一步步地退縮到全虛擬的空間裡。

2018年,一名35歲日本男子,近藤顯彥,宣佈與虛擬歌手“初音未來”結婚,引發一陣轟動和爭議。近藤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手拿初音娃娃與賓客答謝。在他家裡,不只有各種初音布偶,還有一個小型機器盒子,提供“全息投影”服務,讓他對初音的影像進行簡單日常對話。

有人問近藤下重本與一個虛擬人物“結婚”的動機,近藤說,初音不會傷害他,不會和他吵架,不會背叛,不會變老,也不會死。回溯他愛上初音的起頭,是2006年,當時近藤在工作場合被女性同事霸凌,崩潰到吃不下、睡不著、近乎憂鬱的地步。他在初音未來的音樂裡找到出口,從此一步步衍生成他口中的愛情。近藤說自己永遠不會對她不忠,而初音顯然也沒有能力背叛他。(註)

這看起來很荒誕的故事,其實令人心碎,近藤不是唯一一人,生產初音投影設備的Gatebox發了上千張“結婚證書”給那些像近藤一樣渴望透過虛擬的初音,建立日常親密關係的動漫迷。或許其中許多人也和近藤一樣,對現實生活中的人際關係幻滅,而寧願拋棄真實、深度、豐富的親密關係,選擇一個虛構人物,為之傾心。

諷刺的是,這穩定的“婚姻生活”僅僅維持兩年便告終。今年3月底,因為版權到期,Gatebox終止了全息投影初音的服務。近藤在網路上表示自己十分傷心,彷彿面對妻子的死亡。

這是許多網路產品的共同特性。社媒也好,娛樂媒體也好,它看似是提供服務,但它的存在,背後的商機,在於它精準掌握我們渴望被愛和關注的人性,更無所不用其極地放大和扭曲這渴望,直到不知不覺間,社媒上的朋友也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我們想博取關注的一雙雙眼睛,走到極端,也就像這永遠不傷害、不背叛、也不生氣的虛擬情人初音一樣。

 

進入人的生命

疫情和封城是不幸的,但它給了我們一個意外之喜,讓我們更深刻地體會網路社交的不足,因而認知培養親密關係時,真正進入人的生命,與之同甘共苦的必要性。

走到離家不遠的基督教堂學院草坪,即使天冷了、刮著風,還是有不少人穿著大衣在戶外,就是為了與親友見上一面。或許便是這段封城的日子,讓我們能再次珍惜與朋友並肩而行,抑或促膝深談的寶貴。

認識人、愛人是辛苦的,在相處中必須暴露自己的缺陷,也會認清他人的軟弱。朋友、愛人之間不會只是互道早安、互相按讚和分享照片,更是進入對方平凡的日常、理解對方不同的思維、罪中的掙扎,並且為之犧牲,與之同行。

就像耶穌,祂並非遠離這世界。為了真正與我們建立關係,祂來到了我們中間,承擔我們的罪孽,因此便叫我們知道何為愛,並用此一生,學習像耶穌那樣的去愛人。

 

註:

亞洲新聞台專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mPRllKcS2M;Asian Boss專訪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DqQvq94MI0

 

作者來自台灣,目前在英國牛津大學念神學。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Discover more from OC举目网站

Subscribe now to keep reading and get access to the full archive.

Continue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