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2.10.03
王星然
最近太太從臺灣返美,帶了網紅作家“德州媽媽沒有崩潰”剛出爐的新書《不要做自己了,你做個人吧!》。
書名很快地吸引了我的眼球,不會吧?這是一個呼天喚地要我們“做自己”的時代,怎麼會有作家逆向呼喊“不要做自己”?在出版業一片蕭條的時候,這太刺耳,太不政治正確了!
“德州媽媽”說:“有一碗著名的廢話雞湯,叫做‘做自己’……我們活在群體社會,改變本來就是適應和生存的一部分,我可以保持初心、也可以改變初心。為什麼一定要保持初心?初心就是好的嗎?……若把‘做自己’當成不改變的理由或是傷害人的免死金牌,那真的不要做自己了,你做個人吧!”
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但就是沒幾個人有底氣這麼直白托出。“德州媽媽”認為這個時代餵食人們太多的“廢話雞湯”,我們需要多喝幾杯痛快並實在的“心靈烈酒”。現在這杯“酒”還登上熱門暢銷書排行榜。
鏡中自我
哲學家Charles Taylor在上個世紀就已宣告“真我時代”(the Age of Authenticity)的來臨:電影、電視劇、小說、媒體、流行歌曲……每天不斷給我們洗腦要“做自己”。做自己要有六親不認的絕對勇氣,不要管別人怎麼看我們,不要管社會,不要管家庭,不要管道德約束,不要管宗教信仰……
Charles Taylor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被造就是有“群體性”的存在(social beings),人不可能脫離社會而活,不可能不顧及別人的眼光和看法。
關於人類的社會群體性,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學家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 1864-1929)有一個頗有深度的“鏡中自我”(Looking-Glass Self)的理論:
社會好像一面鏡子,我們透過它來觀察自己,調整自己,塑造自己。人類從小在社會化的過程裡,很早就學會觀察社群對自己的看法,體認別人眼中的自己有什麼特點或價值,從而發展出自己的人格、興趣、抱負、或期望,以符合社會或家族的期待。我們是透過他人的眼光來認識世界,瞭解自己。(參《人性和社會秩序》,1902。編註)
這個“鏡中自我”的理論,其實很符合系統神學的人論,人是按著上帝的形象所造的,我們自己無法產生自我形象,我們的形像總是在反映所處的外在環境:別人對我們的看法,社會的認同和價值……當我們的自我無法得到社會的認同和接納,就會產生嚴重的焦慮。
因此,把一對基因相似度極高的雙胞胎分開放在不同社會成長,成人後你會發現他們被塑造成完全不同的個體。
作為人,你我都積極地向外尋求認同,尋找肯定。我們就像月球,自己不會發光,只會反射光。
而做個最理想的人,應當是反映上帝榮美的形象,因為我們就是為此被造。在《創世記》裡上帝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創世記》1:26)
當人犯罪後,形像就被罪所沾汙,好像一面佈滿灰塵的鏡子,失去了反映上帝榮美形像的能力,虧欠了上帝的榮耀。面對這個破碎的形像,我們焦慮地尋找可以反照的光,我們迫切想要社會的認同。
multiverse(多重宇宙)
隨著網路社群興起,人類需要認同和接納的基本原則並沒有改變,我們仍然需要透過外在的眼睛,來建構自己的形象。只是這個展現形象的舞臺換成了社群媒體。每個人本來就有很多的面像,人們常會在社群媒體中釋放出不同版本的“自己”來試試水溫,看看別人如何反應評價,然後我們本能地反映出別人能接受的一個形像版本。
對於這一代從小接觸電子遊戲的年輕人而言,在遊戲的世界裡(如MMORPG-massively multiplayer online role-playing game),角色扮演根本就是常態。每一場遊戲裡,我們可以選擇不同的Avatar,展開不同的遊戲人生。
近來,很多討論multiverse(多重宇宙)的電影,像楊紫瓊主演的《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呈現同一個人可能在不同宇宙裡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從事不同的職業,進入不同的人際關係,擁有不同的社會地位,經歷不同的人生風景;漫威的《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Doctor Strange in the Multiverse of Madness)甚至讓來自另一個宇宙的奇異博士成為自己的敵人……
因著科技環境帶來的變化,必然對人類的自我認知產生深遠的影響,人有千千萬萬的可能性!當一個人宣稱要“做自己”,我們不禁要問:“做哪個自己”?
轉戰網路虛擬世界
就算是同一個人,生活在同一個宇宙裡,我們在網路社交媒體上的人設和在真實世界的形像,也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
根據杜克大學社會學教授Chris Bail的研究Breaking the Social Media Prism:How to Make our Platforms Less Polarizing,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2021),許多在社群媒體上看似很活躍的人,在真實社會裡是被邊緣化的人,正因為在真實世界裡,他們有著破碎的自我形像“spoiled identity”,於是轉戰網路虛擬世界,企圖力挽狂瀾。
Bail主導的Polarization Lab在大選期間進行一項研究,發現 Twitter上70% 有關美國政治觀點(national politics)的tweets,僅僅來自於6% 的Twitter用戶,這6% 的使用者大多是在社會裡被邊緣化的人,他們是持有極端意見的少數份子,卻左右了Twitter的政治意向。
為了鞏固社群媒體裡的自我形象和立場,這6% 極端意識形態的人更加喜歡攻擊與自己同路線,但又比較溫和,靠中間的人,定罪他們立場搖擺,不夠堅定。在他們眼裡,意識形態不允許有漸層光譜,只有被過度簡化的大是或大非的二元選項!
所以,走中間路線的人,在這裡幾乎沒有生存空間。在社群媒體中往往只有:是與非,左派與右派,光明與黑暗,罪惡與正義……這裡是敵我分明,你死我活的戰場。
因此,透過社群媒體折射出來的世界,其實是被扭曲的,不真實的極端世界。
同溫層的迷思
人們上社群媒體不只是刷存在感那麼簡單,社群媒體更是反映自我形象的展場。每個人都想透過這個展場,來確定自我的身份認同(self-identity)。人們刷臉書、Twitter、微信、Instagram、 Club House,不是為了想讓自己的想法變得更加平衡周嚴,而是為了尋求認同和支持(approval)。
這也暗示了,社群媒體很難成為一個交換意見,討論公共事務的地方。
無怪乎,我們會喜歡待在跟自己理念想法一致的同溫層裡 (echo chambers/bubbles)。社群媒體的運算法則(algorithm)就是“投其所好”,每天推送給我們想看到的,這讓人更難以接觸到不同的理念和想法。
但是,若以為只要能走出同溫層,接觸不同群體的意見,就可以使自身的想法更加中立更加平衡,那也是太過天真。
Bail研究美國“兩黨政治極化”現象,發現天天接觸不同政治理念群體的意見,只會讓自己對原來的想法更加堅定,還有可能會刺激自己更加徧激,往更極端的方向走,為要自我平衡(中和)接觸到的不同意見。
大家可能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當我們在社媒上看到朋友推送某個與我們相左的政治理念(例如:疫苗/反疫苗宣傳),我們會迫不及待上網搜尋,找出“打臉文”,把對方的帖子定調成假新聞或是不實資訊。
我們很少會平靜下來,好好審視對方的論點和立場,是否真有道理和可資借鏡之處。
在社群媒體裡,我們需要很快評估自己在別人的眼中是什麼,同時分配給別人一個定位,發給他一張標簽。最快的方法就是一刀切為二!他是和我一國的?或者他不是我一國的?
因此,社群媒體是一個最容易曲解別人的想法的地方,我們常用最不友善的方式來解讀(bad faith readings)和我們立場不同之人說的話。我們沒有時間和力氣去真正理解爭論的焦點是什麼,並且深入地討論,因為我們的目標是快速將另一個人定位(或定罪)。我們拉幫結派,壯大我方聲勢,或將定罪的人打入敵對陣營(out-group),將之妖魔化或小醜化。
這使得社群媒體所呈現出來的自我形像和別人的形像,都是扭曲不真實的。
變成主的形狀
如果以為,那就從此離開社群媒體,眼不見為淨,或期待社群媒體、虛擬世界消失,也是不切實際!我們看到許多發下豪語,誓言要離開社群媒體的人,最終還是回來了。
人類已經慢慢進入一個元宇宙的時代,我們需要學習新的遊戲規則,學習如何在一個被扭曲的世界裡,仍然能公正地評估自己和他人的觀點,並且與人展開有意義的對話。
我們那些有意無意,靠著社群媒體來建構形象的自我救贖,是一條血淚斑斑的不歸路。在元宇宙裡,那些“做自己”的努力,勢必讓自己陷入更深的荒謬與混亂。
保羅告訴我們:“主就是那靈;主的靈在哪裡,那裡就得以自由。我們眾人既然敞著臉得以看見主的榮光,好像從鏡子裡返照,就變成主的形狀,榮上加榮,如同從主的靈變成的。”(《林後》 3:17-18)
耶穌基督的福音,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祂要來贖回我們被罪沾汙的形像。祂知道我們尋尋覓覓,想方設法重塑自己已然破碎的形像,卻是徒勞無功。
主的靈使我們得自由,使我們從形像破碎的焦慮和困境中被釋放,這是何等的安慰?當福音的真光映照在我們的身上,我們放棄掙扎,安心地把自己交給祂,主應許我們變成祂榮耀的形像。
“不要做自己了,你做個人吧!”做一個有主榮美形像的人!“榮上加榮,如同從主的靈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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