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3.17
陳世賢
文化背景多元的華人崇拜
我父母均為台灣長老教會的背景,六代以前的祖先可追溯到馬偕宣教士(George Leslie Mackay, 1844-1901。於19世紀末自加拿大去台灣北部宣教)的其中一位學生。因此,我從小在講台語(源自閩南話)的長老教會中聚會。
在以馬偕為精神領袖的長老教會中,我的感受是,教會的關懷與教會所在之土地深深貼近。
之後,因為搬家,我參加了華語教會(在台灣講普通話的教會),在以計志文牧師(1901-1985)為精神領袖的中國佈道會中,我的感受是,宗派的關懷與20世紀中國教會所經歷的風風雨雨綁在一起。
進入神學院後,我參與了一間有台語群體的台灣本土華語教會(以吳勇長老為精神領袖的地方教會國語禮拜堂)。此時教會中有3堂崇拜,分別主要以3種特質的弟兄姊妹組成:第一是說台語的長輩,第二是說普通話的中年人與長輩,第三是說普通話的年輕人。在此,有別於我過去的教會經驗,禮拜堂的關懷被群體的複雜性豐富,呈現多元的樣貌。
我本來以為,在同一間教會中,有3種不同生命敘事(且用兩種語言)的群體敬拜,就已經夠具挑戰了,但到美國與英國留學時,參與了海外華人教會,才發現狀況更加複雜:
在美國,我所在的美東教會有三堂崇拜,分別說普通話、粵語(主要是香港移民)、英文(主要是第二代,American born Chinese, 俗稱ABC)。而如今在英國,我們教會已有粵語與普通話崇拜,並鑑於第二代(British born Chinese, 俗稱BBC)實在難以融入華語崇拜,也正考慮開設英文部。
偶有聯合崇拜時(主要發生於節日),我就有機會和別堂的弟兄姊妹團聚敬拜上帝。然而我也注意到,大家在崇拜中會有不同的共鳴,根據詩歌的曲風及語言,主領的表達方式、講員用哪地文化的故事當例證等等,不同的會友在不同環節,會有不同的領受。
此外,就連在同一堂中敬拜的弟兄姊妹,也因為分別來自不同地區的原生教會,而對崇拜有不同的想像與體會。看來,當同一教會中會友的文化背景愈多元時(政治、語言、年齡等),崇拜現場其實包含著愈多種的對敬拜的想像。
《以斯拉記》中的跨群體敬拜
難道我們只能眼見因著彼此文化差異而愈離愈遠嗎?難道海外華人教會從同一間教會漸漸變成兩間、甚至三間完全彼此獨立的教會是必然的趨勢嗎?我想到《以斯拉記》中的一段記載:
“他們彼此唱和,讚美稱謝耶和華說:祂本為善,祂向以色列人永發慈愛。他們讚美耶和華的時候,眾民大聲呼喊,因耶和華殿的根基已經立定。然而有許多祭司、利未人、族長,就是見過舊殿的老年人,現在親眼看見立這殿的根基,便大聲哭號,也有許多人大聲歡呼,甚至百姓不能分辨歡呼的聲音和哭號的聲音;因為眾人大聲呼喊,聲音聽到遠處。”(《拉》3:11-13)
舊約後期,以色列、猶大國相繼拜亡亞述、巴比倫人之手,直到波斯王居魯士年間,下昭書使百姓重回故土。於是,百姓在所羅巴伯等人的帶領下,回到耶路撒冷、築壇獻祭,並為重建的聖殿設立根基(史稱第二聖殿)。
建造聖殿地基時,祭司穿起禮服、利未人伴奏樂器、眾百姓齊聚一堂敬拜上帝。這時,百姓有兩種反應:那些看過舊殿根基的長輩們大聲哭號,至於其他人則多數大聲歡呼。
為什麼長輩們要哭泣?有人認為他們是出於“感動”而哭。他們見證了這麼多年,上帝仍不撇棄祂所揀選的以色列民族,使他們重歸故土,繼承摩西的律法以及大衛與所羅門所設計的敬拜條例。他們為此感動哭泣。
另外,則有人認為他們哭是出於“羞愧”。他們記得曾經聖殿的輝煌,然而此時新聖殿的根基如此渺小,與舊殿相比顯得何等寒酸;他們想起自己與民族的罪惡,想起是他們的悖約使自己淪落至此、又害得上帝的家被敵人摧殘焚毀。他們於是羞愧而哭。
無論他們是為什麼而哭,這裡我們都見到:“人生經歷的不同,使人在崇拜中有相當不同的敬拜反應。”與長輩不同的,是那些沒見過舊殿的人。他們可能年輕、可能多代旅居異國。他們為著眼前的畫面喜悅、慶賀,他們大聲歡呼。
兩種反應,反映了現場有至少兩種不同的生命敘事,但無論是不同年齡還是不同地區,來自不同背景的人們,都在敬拜著同一位上帝。
敬拜中彼此合一
我與妻子最近與教會中一位中學生聊天,我們談到她在赴英前的教會生活。妻子問她是否會想念家鄉教會的弟兄姊妹們,只見這位少女眼眶一紅,與年齡不符老氣地嘆道:“唉,想念又有什麼用呢?”
海外華人教會的人口組成遠比家鄉的教會複雜。在此崇拜時,有人帶著歡慶的心,特別對於華僑第二代(子女輩)來說,他們對崇拜的感受是新奇的、興奮的、初體驗的;但也有人在異地的崇拜中,懷念起過去,想到那些已經回不去的舊日畫面、流離四處的主內家人、自己顛沛遭擊打的往事,不免悲從中來。
許多時候,海外華人教會中因“崇拜理念不同”而引發的爭吵衝突,源自我們忘記彼此因背景差異,而對敬拜自然有不同的體會與想像。
我們是以活生生的血肉在敬拜我們的上帝,因此我們的經歷、記憶、渴望、性格,都將在崇拜中投向上帝。然而,《以斯拉記》也告訴我們,無論是哭泣還是歡呼“百姓不能分辨歡呼的聲音和哭號的聲音;因為眾人大聲呼喊,聲音聽到遠處。”(《拉》3:13)
會眾雖背景不同卻依然可保有自我,所以有人哭泣、有人歡呼,而非所有人的反應都一致。但崇拜在整體上聽起來卻是一個:一個無法分辨哪個聲音是由誰發出的崇拜。
我們哭泣也好,歡呼也好,都在對同一位上帝的敬拜中經歷彼此合一,再傳到遠處。
身份的認同與建構
《以斯拉記》與《尼西米記》在處理舊約歷史累積下來的一個核心議題:“身份”——我屬於誰?我該做什麼?
過往,以色列藉3件事以確認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土地(約旦河東與西)、律法(與上帝的立約)、聖殿(聖殿中的敬拜獻祭)。但被擄後,他們失去了土地,被迫住在外邦;失守了律法,與上帝的恩約失效;聖殿被拆毀,約櫃從此下落不明!
•《列王紀》想回答的問題
“我們不是上帝的選民嗎?我們為什麼會被擄?”這是《列王紀》的作者想回答的問題。被擄到巴比倫,瓦解了他們過往的身份認同,《列王紀》的作者點出,因著犯罪,他們不再是當年出埃及時,那批令外邦人聞之色變的天選之民。
上帝藉著耶利米預言:百姓縱然失信於上帝,上帝對祂所愛僕人大衛的應許仍不會落空,並預言他們將在被擄70年後回歸故土。這事藉所羅巴伯率人回鄉並立聖殿根基(土地與聖殿)、以斯拉重頒佈律法並率百姓與上帝立約(律法)而成就(見《以斯拉記》、《尼西米記》)。
對回歸的百姓來說,原本敬拜的場所(所羅門建的聖殿)、敬拜的方式(舊聖殿與約櫃)、百姓的組成(70年前那批人)都不同了。過去賴以提醒他們自己是誰的象徵符號與宗教活動都改變了……簡單來說,以色列變了。
•《歷代志》想回答的問題
“我們現在是誰?我們歸回了,但依然是上帝的百姓嗎?”這是《歷代志》作者想回答的問題。它與《列王紀》敘事時間重疊,重點卻不同。
《歷代志》作者藉著回顧上帝的恩慈作為,肯定百姓依然屬於上帝。以色列仍是以色列,但他們的敬拜習慣已經改變,他們經歷了“被擄——歸回”後,在《以斯拉記》與《尼西米記》中,身份認同也經歷重新建構。
•回歸者的試探
“歸回”也許是舊約故事的結局,卻並非是以色列故事的結局。渴望回歸者面臨一個試探,那就是他們太想要回家了,以至於一回到家後就以為大功告成,這樣的人容易鬆懈並忘記:我們依然活在一個異常的世界之中。
在一個異常的世界之中,回家只是一時的。
聖經沒有對歸回後的猶太歷史有太多著墨,但我們從世界歷史可知,後來亞歷山大打敗波斯,希臘人取代原主成為以色列新的統治者,這鐵腕後又轉手為羅馬政府,百姓雖住在自己的土地,卻沒有自由擁有它,又無法盡行律法,更別提始終沒有重建成功的聖殿了。
“土地、律法、聖殿”的三角身份認同再度失落。
在海外的我們,一方面因為能找到華人教會聚會而喜樂;但同時也勢必會發現:“教會不一樣了。”我們敬拜的形式、語言、地點、會眾組成都不一樣了。簡單來說,教會變了。而人面對改變時,不習慣甚至不舒適,是典型的反應。
教會的合一與使命
我們不要忘了,我們與當年的聖經百姓一樣,依然身處一個異常的世界。但耶穌帶來對“土地、律法、聖殿”的身份認同新定義。
當新約時代的以色列因為失落這三者而徬徨時,耶穌以普世宣教的命令,要門徒踏上將全地都變為上帝國版圖的使命(土地);祂告訴法利賽人,真正對律法的遵行不在於行割禮或守安息日,而在於真正活出屬上帝的生命特質(律法);祂告訴井邊的撒馬利亞婦人,真正拜父上帝的地點,不在錫安山上的聖殿,而在真理與聖靈中,後期的書信也明白地說,信徒就是屬上帝的聖殿。
這給我們的提醒,第一是意識到自己對崇拜的許多堅持可能只是前人的遺傳(對律法的新眼光);第二是真正對上帝的敬拜發生在此時的新信徒群體中(不管跨幾個族群);第三,則是教會乃是在宣教的使命中找到自己是誰:若歸回後仍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恐怕只會再度被擄。
從上帝呼召亞伯拉罕開始,那個“使萬族因此得福”的使命,就是上帝百姓最清晰的身份認同。土地可以失去、律法可以被限制、聖殿可以被毀,但上帝的百姓依然能夠在異地活出不同凡響的生命(參《以斯帖記》、《但以理書》),引領更多人敬拜上帝。
就連毀滅猶大的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最終都敬拜說:“我便稱頌至高者,讚美尊敬活到永遠的上帝。祂的權柄是永有的;祂的國存到萬代。”(《但》4:34)
我相信,教會在面對多族群崇拜的挑戰時,可以在“一同向外”的使命中,相當程度地解決“內部”的許多矛盾與張力。
作者畢業於中華福音神學院、普林斯頓神學院,曾任台灣康華禮拜堂傳道,目前於牛津大學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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