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3.29
趙炳林
2022年5月15日，Guidepost Solutions（獨立諮詢、調查公司），受美南浸信會的委託，經過詳盡的調查，發佈了一份長達288頁的性侵調查報告，從而引爆一顆深埋20年之久的炸彈；北美最大福音派之宗派，超過1400萬會友，有4萬多間教會的美南浸信會，也因此登上了各大英文媒體的頭版頭條。
其中，美南浸信會2008-2010年的主席約翰尼•亨特（Johnny Hunt。以下簡稱亨特），因2010年在佛羅里達的海邊公寓，性侵另外一位牧師的太太，成為700多宗性侵指控中，最刺眼的存在。
前美南浸信會倫理與宗教自由委員會主席，《今日基督教》雜誌的主編Russell Moore，稱此事件為美南浸信會的天啓末日（Apocalypse，註1）。過去幾年，因為新冠疫情，以及性醜聞的緣故，美南浸信會直接減少了110多萬名會友（註2）。
在性侵報告出來前的兩天，亨特請辭了美南浸信會的北美宣道部傳福音與領導力高級副總裁的職位。然而他在推特上，卻極力否認性侵，聲稱從未有侵犯過任何人。
5天之後，在可靠的證據面前，亨特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承認與那位師母有不當的行為，但不是性侵，而是兩廂情願的邂逅（註3）。
2021年，美南浸信會的年會上，通過一項決議：任何有性侵行為的人，將永遠失去擔任牧師的資格（註4）。之後，喬治亞州的First Baptist Church Woodstock，這間亨特帶領過30多年，由1,000人發展成超過19,000人會友的教會，決定中止亨特名譽牧師的身份，並且取消他的會友資格（註5）。
原本以為在宗派與教會的懲戒紀律之下，此事已告一段落；但萬萬沒有想到，6個月之後，一個4人的牧師團，認定亨特已經完成了Restoration Process（恢復/挽回過程），而且他的大好前程仍然還在前頭（註6）。這使得剛剛稍微冷卻的性醜聞事件，再次沸騰起來，媒體更爭相報道。
亨特回到講臺上後，不但沒有表現出悔意，反而大言不慚地說：上帝的選召是沒有後悔的（參《羅》11：29）。
美南浸信會的現任主席Bart Barber，公開譴責亨特重新回到公眾的事奉，認為這非常令人失望、痛心，而且是招人反感且令人厭惡的（註7）。
作為美南浸信會的傳道人，我懷著沈重的心情，對美南浸信會性醜聞事件，在10個方面進行信仰反思：
一、高層隱瞞，蓄意攔阻
過去20年，在美南浸信會遭遇牧者性侵的受害者，一直向聯會反應情況，卻遭到聯會高層的無視。
調查顯示，美南浸信會的執行委員會，雖然長期手握性侵牧師的名單，卻沒有與宗派的受託人 （trustees）分享調查資訊，而是盡力想撇清宗派與性醜聞的責任，並且以地方教會自治（autonomy）、不便干涉為理由，拒接參與調查（註8，頁3）。
美南浸信會高層不僅壓制宗派內部改革的呼聲，而且，原執行委員會的總顧問兼主席博託（August Boto），把關注性醜聞，和“魔鬼的工作”等同起來。他在郵件中說：“撒但的陰謀，就是要分散我們傳福音的注意力。關注性醜聞事件本身不是福音，甚至不是福音的一部分，而是一種誤導性的遊戲。”（ 註8，頁6）
不僅如此，早在2007年，美南浸信會內部計劃建立施害者的資料庫，卻被博託拒絕。2014年，美南浸信會想舉辦防範性侵犯的教育會議，也遭到他的反對，以致無疾而終。
博託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攔阻，是因為擔心美南浸信會聯會被牽連，負上法律責任（註8，頁8）。
當保護宗派的利益過於受害者的權利，看中宗派的名聲高於受害者的名譽，盲目的效忠只會給教會和個人帶來更大的傷害，因為隱藏的事沒有不顯露出來的。蓄意的隱瞞和攔阻，只會錯失處理和遏制性醜聞的最佳時機。
二、試探真實，無齡倖免
按照常人的理解，只有血氣方剛的青年牧師，才有可能慾火攻心、逾越雷池。然而Guidepost Solutions的性侵報告，卻令人大跌眼鏡——性侵者中，年長的資深牧師大有人在。2010年7月25日，亨特以58歲的年齡，性侵比他小24歲，和他女兒年齡相仿的牧師太太。
性試探如此之真實，竟然沒有任何年齡段可以徹底免疫！這讓我想起葛培理佈道團的四個原則，除了謹慎處理金錢，不批評其他事奉者，不誇大成果之外，也提醒傳道人，有意識地避開性的試探。
葛培理佈道團要求團員，嚴格遵行除了妻子外，絕不與異性單獨相處的原則（註9）。有一次，葛培理牧師特別提醒助理，檢查酒店房間的衣櫃，確保沒有女性藏在其中，避免落入試探。
面對性試探，保羅提醒我們：要逃避淫行（參《林前》6：18），要逃避私慾（參《提後》2：22）。
三、 熟人作案，親信下手
這次受害者的先生，是在美南浸信會事奉長達25年的牧師，並且與亨特有非常親近的關係，長期視亨特為自己信仰的導師和屬靈的父親（註8，頁149）。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如此不設防的關係，卻被利用。
據統計，80%的性侵犯者，為受害者所認識（註10）。
亨特在此事件中，就上演了教科書般PUA（一種精神操控）的橋段。從一開始在度假屋的陽台，製造與受害者隔空偶遇的機會。然後以語言誘騙的方式（grooming），稱贊受害者的容貌、衣服、香水，令其放下戒心。再以日頭太曬為理由，獲得與受害者同處一室的契機。繼而詢問對方，在事奉上是否有任何的沮喪，拉近雙方的身體距離。
然後，亨特突然進攻強吻，對受害者上下其手，以各種汙言穢語和強迫的方式，逼受害者就範（註8，頁150-151）。
由此看來，界限感的消失和底線的試探，往往是施害者慣用的手段。可見，即使面對熟悉的異性，我們也有必要提高警覺，有防範意識，保持一定的身體與心理的界限。
四、防範機制，積極問責
這次美南浸信會性醜聞事件，之所以能發酵20年，聯會遲遲不肯介入，和宗派與教會的組織架構有關。
美南浸信會並非像天主教一樣，有等級制度。各地的浸信會是民主（democracy）和自主（autonomy）的關係。4萬多家浸信會之間，除了有統一的信仰認同（doctrinal agreement：Baptist Faith & Message 2000）之外，更多的是透過合作計劃（cooperative program）聯繫在一起，一同作傳福音的工作。因此，教會之間主要是平行的合作關係。聯會也無權任命或管理地方教會的牧者。
這種特殊的制度，使得某些牧師找到漏洞，犯事之後，流竄到其他教會。聯會卻沒有權利干涉，也無法解雇地方教會的牧師。不但如此，亨特甚至對受害者說，如果走漏風聲，會對4萬多家美南浸信會產生負面的影響（註11）。這使得當事人產生巨大的內疚感，無法及時地問責。
值得感恩的是，美南浸信會近期花費300萬美金，建立Ministry Check數據庫（註12）——在美南浸信會的所有教會中，凡是有確鑿劣跡的牧師、教會同工或者義工，如有上報，都會記錄在冊，以防他們到別的教會另起爐灶，繼續為非作歹。
五、對受害者，道歉賠償
亨特性侵的師母，原是創傷治療師 （licensed trauma therapist）。然而即便受過專業的訓練，深諳心理輔導，她還是面臨巨大的身心壓力。而且創傷後遺症（PTSD），使得她的財務受到影響，事工面臨掙扎（註8，頁153）。
面對性侵案件，如果單單將施暴者繩之以法，卻未實際幫助受害者，那麼就是少走了一哩路。
Guidepost Solution 建議美南浸信會，成立一個援助受害者的扶持項目，並且設立專款專項補償受害者，支付受害者醫療和心理方面的支出。不但如此，還要公開向性侵受害者道歉，而且在美南浸信會的日曆（Calendar）上，設立倖存者禮拜日（Survivor Sunday，註11）、建立紀念碑，以各種有形的方式，去牢記這段遺憾的歷史，以提醒教會的傳道人，避免悲劇繼續發生。
六、關注牧者，身心健康
一些傳道人深陷性醜聞，其實與牧者身心靈狀況不無關係。許多基督徒以為，傳道人只是主日簡單的講道，沒有太多勞力的付出。其實在美國，傳道人是一個“高危”行業。
2022年，美南浸信會生命之道研究機構（Lifeway Research）的調查顯示，將近1/5的牧師，正在承受不同程度的抑鬱症（註13）。而同一年巴納機構（Barna Research）的統計指出，有42%的傳道人，正在考慮是否要退出全職的事奉（註14）。根據美國勞工部的統計，90%的傳道人幹不到退休的年齡。在美國，10個牧師裡面，只有一個最終是以牧師的身份退休（註15）。
教會是基督的身體，是主重價所買贖回來的，有主的恩典和使命，但教會也是罪人組成的。很多傳道人，從一開始的激情澎湃，到後來被教會同工所傷，內心充滿苦毒，壓力無處釋放……
而且，美國70%的教會，都在100人以下（註16）。許多傳道人待遇低下，哪怕拿到了碩士學位，薪資仍低於當地一般人的平均工資。
事工的壓力、人際關係的壓力、財務養家的壓力……傳道人的內心，充滿了壓力。
2021年，當著名的“護教者” 拉維•撒迦利亞（Ravi Zacharias, 1946-2020）的性醜聞曝光後，有受害者說，他面臨巨大的事工壓力，所以他把尋花問柳當作他事奉上帝應得的獎賞（註17）。正如現今，許多牧者身邊有提摩太，卻缺乏保羅和巴拿巴——缺乏那些可以引導他們、鼓勵他們的同伴。
當傳道人的身心靈都耗竭（burnout），壓力無處釋放，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時，受虧損的不單單是當事人，更是整個教會。
七、年輕領袖，勇敢發聲
這次美南浸信會，之所以有勇氣去拆這個深埋20年之久的炸彈，戳破這個巨大的膿包，其實和2021年的年會有關。美南浸信會每年開一次大會，把各樣的議題擺在檯面上，讓4萬多家教會所派的代表（messengers）投票。
2021年會上，有許多青年領袖，勇敢地發聲，要求直面正視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後來代表們投票通過，從合作計劃的奉獻中，拿出200萬美金，邀請協力廠商獨立調查機構，處理性醜聞的問題。追溯期是從2000年1月1日到2021年6月14日（註8，頁3）。
每一個宗派、教會，都可能隱藏著一些問題。保羅所寫的許多書信，都和當時教會的問題有關。然而現今有些教會領袖以為，只要問題藏得夠深，夠久，就會被時間淡化，自然分解。不過現實告訴我們，問題不會憑空消失，反而會以其它形式，或者更加勁爆的方式呈現。
年輕人沒有歷史的包袱，所以無所畏懼。而今的北美教會，一方面渴望有年輕人，另外一方面忌憚年輕人。年輕人對於事情的思考，往往沒有年長者那般深謀遠慮、左顧右盼、瞻前顧後。然而恰恰是這份單純，這種透明（transparent），使得年輕人在面對問題的時候，更加直截了當，直擊問題的核心與要害。
感謝上帝，在每一個宗派中，都有敢於反思宗派內部問題的年輕基督徒。上帝把年輕人賜給教會，請不要把他們視為異類份子，也請珍惜他們愛教會的表達方式。因為愛之深，所以責之切。
對於美南浸信會性醜聞事件，我原本2022年就想講；然而作為美南浸信會的傳道人，我顧慮太多，也不再有年輕時那勇敢的心，以至於拖到現在。感謝主，持續把這個負擔放在我的心裡，使我終於有勇氣在此分享。
八、公義慈愛，孰輕孰重
這次亨特重新回到講台，激起民憤，不單單因為他說：以“上帝的選召是沒有後悔的”，來當作自己的免死金牌。更大的張力，在於對上帝公義與慈愛的不同理解。
支持亨特重回事奉的牧者與基督徒，認為沒有什麼罪大到上帝無法赦免。大衛與保羅都有劣跡斑斑的黑歷史，但是認罪悔改之後，他們仍能成為合上帝心意的人，成為外邦人的使徒。因為上帝就是愛（參《約一》4：16），愛能遮掩許多的罪（參《彼前》4：8）。
然而反對的人憤憤不平，不僅因亨特情商低，不懂隱退，反而貿然出現在公眾視野，使得教會再次被社會所詬病；更因為，基督徒對於上帝公義的持守與看重。上帝以公平和公義作祂寶座的根基（參《詩》89：14）。提摩太·凱勒牧師也說過：“如果一個人心裡明白上帝的恩典的意義，他就會伸張正義。”(If a person has grasped the meaning of God’s grace in his heart, he will do justice. 註18）
對於上帝兩種屬性的不同理解，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很顯然，亨特違反了聖經中對於傳道人的資質的要求（參《提前》3；《多》1；《彼前》5）。不過，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犯罪跌倒的牧師，有資格重新作牧師嗎？或者說：被取消資格的牧師，能否重新獲得資格？（Can a disqualified pastor be requalified?）
保羅說：“我是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恐怕我傳福音給別人，自己反被棄絕了。”（《林前》9：27）當保羅提到攻克己身時，他是否想到了 “你們要逃避淫行。人所犯的，無論什麼罪，都在身子以外；唯有行淫的，是得罪自己的身子” （《林前》6：18）？
這節經文，也是美南浸信會2021年所做決議的邏輯——犯姦淫的牧師，將永遠失去牧師的資格。因為他們在教外沒有好名聲，不再是無可指摘。
然而也有人，例如牧師約翰 • 派博（John Piper）認為，哪怕是犯了姦淫的牧師，只要真心認罪悔改，因著上帝的恩典和憐憫，都有可能重新回到事奉（註19）。
我個人認為，犯姦淫的牧師（特別是性侵他人），如果真心悔改，承擔了法律責任，結出悔改的果子，與受害者達成諒解，付出了實際的賠償，從此絕不再犯，那麼應當給予他們機會。不過，不可在人前服事，應該作幕後的事奉。
九、宗派危機，草率歸納
根據我個人粗淺的瞭解，美南浸信會歷史上經歷過4大危機。
第一個危機是在19世紀，美國南北戰爭中，因為蓄奴制度和種族問題，美南浸信會與美國浸信會分道揚鑣。第二個危機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南浸信會的神學院裡，自由派（theological liberalism）蠢蠢欲動。幸而後來保守主義復興（Conservative Resurgence），美南浸信會持守聖經無誤，扭轉了這一危機。
第三個危機，就是過去20年的性醜聞事件。而第四個危機，就是目前正在經歷的，按立女牧師的問題（最近華理克牧師的馬鞍峰教會，即被美南浸信會解除關係，disfellowshipped）
性醜聞事件，使得美南浸信會元氣大傷。更有人因少數牧者的軟弱與犯罪，就給浸信會全體傳道人貼上標籤。這顯然犯了草率歸納的邏輯謬誤。美南浸信會是上帝所設立的宗派，是美國最大的福音派，也是在傳福音、培養神學生、建造教會與宣教上面，最熱心、最有成效的器皿。
少部分軟弱與犯罪的牧者，並不能代表美南浸信會，更無法抹去美南浸信會中許許多多美好的見證。大家切莫在有限的時間下，以有限的資訊，輕率做出判斷。上帝是測不透的豐富，上帝的作為何等的奇妙，唯有常存敬畏之心，謙卑、理性、客觀地看待教會與宗派的潮起潮落，才能蒙上帝的喜悅。
十、倚靠聖靈，信靠福音
傳道人要避免在性的問題上跌倒，不能單單依靠完善的監督問責制度，更重要的是倚靠聖靈，心意常常更新而變化。傳道人要回到整全的福音上，牢記主耶穌在《馬太福音》5章27-30節的話語： “若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下入地獄。”
主耶穌並不是要我們自殘，不是要我們猶如教父奧利金（Origen，又譯作俄利根），為了抵擋情慾，揮刀自宮（自閹，註20）。
主的意思是，跟隨祂的門徒，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願意為了福音捨己、付代價，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對付老我。主希望我們不惜一切代價，與罪惡相爭。
傳道人唯有依靠聖靈，相信自己所傳的是使人赦罪並得以自由的福音，親身經歷福音的大能，才能戰勝邪情私慾，成為信徒的榜樣，牧養上帝所託付的群羊。
結語
牧者也是蒙恩的罪人，傳道人也有偶然被過犯所勝的時候（參《加》6：1），但性侵他人的，終究只是滄海一粟。請為我們這些傳道人禱告，請給我們機會成長。不過，當我們真的犯罪，以至於傷害教會中的姐妹，羞辱上帝的名，觸犯法律，絆倒信徒的時候，也請不要放過我們，請追究我們的責任（please hold us accountable ）。
註：
4. https://erlc.com/resource-library/articles/key-resolutions-from-the-2021-sbc-annual-meeting/
9. https://ocfuyin.org/oc2018022604/
10. https://www.rainn.org/statistics/perpetrators-sexual-violence
13. https://research.lifeway.com/2022/08/22/dealing-with-depression-when-youre-the-pastor/
14. https://www.barna.com/research/pastors-quitting-ministry/
15. https://shepherdswatchmen.com/browse-all-posts/why-pastors-leave-the-ministry/
16. https://research.lifeway.com/2021/10/20/small-churches-continue-growing-but-in-number-not-size/
17.https://www.thegospelcoalition.org/article/report-ravi-zacharias-sexual-abuse/
18. Timothy Keller, Generous Justice, Penguin Books page 93.
19. https://www.thegospelcoalition.org/article/thoughts-restoration-fallen-pastors/
20. https://earlychurchhistory.org/medicine/origens-castration/
作者為紐約市美南浸信會傳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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