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意义何在?——面对达尔文、尼采、佛洛依德的挑战(陈世贤)2023.06.12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言与思专栏2023.06.12

陈世贤

 

现在许多华人地区,男生没有一栋房、一台车,是没法成家的:对钱的看重,俨然成为社会中的一股风气。钱,成为个人价值的衡量准则,成为人们每天努力奋斗的目标,甚至成为封杀明星的威胁方式。

一位刚信主的朋友说,她认识的一些基督徒在金钱上相对有安全感。虽然他们生活不富裕,但心里也平安,年纪轻轻就成家,不担心无法给另一半安稳的生活。她被这样的生命吸引,踏上寻访之路,最终成为基督徒。

我的人生意义或目的是什么?对这问题的答案,会决定我们的大小抉择,小至闲暇时间要做什么,大至是否倾家荡产为某事全力以赴。当人没有明确生命的目的时,“求生存”似乎成为必然且首要的任务,也因此,赚钱成为人生奋斗目标。

身为基督徒,我相信我的生命除了赚钱求生存,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与目的。我想借着达尔文、尼采、佛洛依德的思想,发出挑战,看看我们的信仰,能否经得起他们的批判?

 

达尔文:生命神圣目的失落

圣经提到,世界原先一片混乱,上帝创造了世界秩序、万物以及人类: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创》1:1-2、26)

其中,人有上帝的形象并被委任治理全地管理万物:经文除了肯定了人的尊严价值,也同时清楚阐明了人的生命有一种使命。因此,人的存在本身,蕴含着一种上帝给予的目的性。而这事,被演化论(进化论)挑战。

许多对于达尔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的关注,一直围绕在“有神”或“无神”的争议。基督徒担心人们一旦接受演化论、撇弃创造论,就不再相信这世界的背后有位上帝。事实上,达尔文自己至终都不是位无神论者。他在晚年成为一位不可知论者(agnostic),否认自己支持无神论。(注1)

还值得澄清的是,一方面,达尔文并非是领头质疑创造论的人,在他之前几十年,创造论就已被怀疑,他的《物种起源》只是为那个时代的疑问另觅解释而已。另一方面,他也不是第一位提出演化论的人,在他之前的法国生物学家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就从“用进废退”(use and disuse。编注)的角度,认为长颈鹿努力伸长脖子、几代后脖子就愈变愈长。(注2)

最后要澄清的是,达尔文对物种产生过程的探寻,也并非不受他所处时代的某些教会支持。他的研究最早有两位英国支持者皆是神职人员:

Charles Kingsley(1819-1875)认为,上帝造出能自己制造新物种的物种,这想法比上帝总是要再次介入受造界更加高明。Frederick Temple(1821-1902)则认为,若研究能发现自然法(natural law),则可以为道德律的起源找到根据,他之后成为圣公会的坎特伯里大主教。(注3)

那么,达尔文的“杀伤力”到底在哪?

他的影响在于:否定我们的存在本身蕴含某种神圣的目的性。(注4)

在达尔文的学说中,演化的一切动力都是基于“机率”跟“淘汰”。地表生物样貌的改变,没有某种神圣动力在引导著,而是突变造成。某种生物能存留,也没有神圣力量的护理看顾,而只是那些跟不上时代的都已被淘汰(天择)罢了。

简单来说,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群得势的突变者。Lamarck的长颈鹿还有持续趋向完美的意味,但到了达尔文,物种的起源、生命的演变,没有道德或神学的意义,人生也没有被设定的目的。(注5)

你能存在,不是因为你很特别,也不是因为上帝爱你、赋予你特别的呼召,而只是因为你遗传到好的条件,那些没能力存在的都被淘汰了。

这思想延展到人文领域,被后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利用,来支持淘汰社会中的弱者、走上集权法西斯主义,也可以反过来批判社会的现有秩序:这些富人能过好日子,不是因为上帝选中了他们,而只是他们占了优势而已。

身为基督徒,达尔文对我的挑战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到底是反映上帝的保守护理,我应为上帝赋予我的使命努力,还只是继承自己家庭的优势?

以台湾为例,基督徒以都市中产阶级为主、且较信奉其他宗教者更注重子女的教育。(注6)近年努力推动爱家运动,强调亲子关系的培养,这些对下一代的关爱,都是美的。然而,我们也当留意到,比起那些不得不留守孩童给祖父母照顾的(弱势)家庭,中产阶级能够每天准时下班回家陪孩子、又有资产投资于孩子的教育、补习,自然相对减少很多在关系维系与教养栽培上的挑战。

如此,我要如何反映上帝的荣耀,活出真的有上帝“介入”的生活,而非只是阶级复制?

 

尼采的“上帝已死”:人要勇敢为自己负责

没有神圣意义后,人对生命意义与目的的追寻仍在持续。尼采(1844-1900)第一次提到“上帝死了”时,说:

“佛祖死后数百年,他的影子仍显现在一个山洞中……上帝死了、让步给人了,但祂的影子仍可能在许多山洞中显现数千年。”(注7)

尼采想表达,纵然人们视宗教为虚假,仍可能长期活在宗教的影响力中。

而在随后较著名的疯子篇(Madman)中,尼采描绘一位疯子跑进市集,声称自己正在寻找上帝,引来一群无神论者的哄笑。

接着疯子声称上帝已被众人杀死,随之提问:“但我们是如何办到的?我们如何喝尽海水?……我们将地球从太阳的引力中解放是在做什么?……” 问完一连串问题后,疯子发现观众们都惊呆了,他表示自己显然来得太早了,他改拜访了几间教会,却只被赶出来,结尾留下评语:“这些教会若不是上帝的坟墓,还能是什么?”(注8)

尼采抨击启蒙运动后的哲学家们:既然大家都不信基督教的上帝了(所以才说上帝已死),那也该连带丢弃根基于基督教的知识、逻辑、德性等一切。

当我们否认上帝,就像把地球从太阳的引力中解放、没有根基托住原先的世界观了。因此,我们需要全新的、上帝以外的、对世界认知的新基础,这也是为何疯子先去找无神论者们,却失望地发现他们虽然不信神,却仍活在“影子”(基督教的影响)中。

尼采认为没有客观、普遍存在宇宙的道德法则。我们要自己成为自己世界的创造者,活出超人(Overman)的生命。

他批判不够极端的无神论,更批判基督徒颠倒是非,将自己的心虚投射为上帝、将自身的软弱建构成道德观中的“善”,又将那些征服他们的强者说成“恶”,如此无能又软弱的他们自欺欺人。(注9)

简单来说,尼采认为基督徒将自身喜好赋予崇高、超越、神圣的意义,发明一个神为自己的状态背书。(注10)

我们纵然不会接受尼采的无神论前提,但他的批判值得我们思考:

首先,是世界观与其相对应的生活价值的一致性。那些无神论者被尼采的“疯子”耻笑,因为他们没有活出与无神论世界观相称的生活。那么,身为基督徒的我们,是否活出与有神论相称的生活?

尼采的第二个挑战是:许多时候,我们是否怯于面对自己生命的真相、幻想出某种不合乎基督信仰的上帝观,目的只是自我安慰?还是我们勇敢地基于所信的真理,不断地自我批判、自我修正?

 

佛洛依德的“精神官能症”:宗教只是幻想的投射

佛洛依德与尼采的《道德的家谱》呼应,也认为道德不是客观的,而是人心理活动所建构的。与尼采不同的是,佛洛依德从人的发展角度理解宗教。

比方说,当我管教我那一岁多的儿子时,他哭的仿佛世界要毁灭了(我可没打他),然而,当他害怕时(例如门外突然有怪声),他会赶快抱紧我或妈妈求安慰。

佛洛依德认为,就像孩子对父母又爱又怕,人类将自己的恐惧以及被保护的盼望投射后成为上帝。在历史中,宗教确实有维护社会秩序的功能,但已可被科学取代。(注11)总之,宗教是人不成熟的幻想投射。(注12)

不成熟的孩子所需要的,就是长大、抛下自欺欺人的幻象(这边可见尼采的影子),然后诚实地面对自己。

对尼采与弗洛伊德来说,基督徒持续地认罪,根本是精神有问题,因为他们用自己建构出来的、高及诸天的德性来自我要求,办不到时就以此折磨自己,不断跟幻想出来的上帝认罪。(注13)

佛洛依德留给我们的挑战是:我们所信的,会不会还真的不是圣经中的上帝,而只是我们基于自己的价值观或渴望,想像出来的一位神明?事实上,在许多次的查经带领中,我目睹基督徒们如何因为仔细考察圣经,从而发觉自己需要修正对上帝的认识。

 

结语

在此,概述一下3位思想家在本文中的声音:

1. 达尔文:生命没有被赋予内建的目的。

2. 尼采:你不相信上帝是对的,不过你要自己寻找人生的意义,这才是超人!

3. 佛洛依德:你不敢独立闯荡人生,是因为你是婴儿,快快长大吧!

有趣的是,尼采与佛洛依德的部分思想,被两位已故的基督教思想家所认同。

关于尼采,提摩太·凯勒(Tim Keller, 1950-2023)曾在一篇文章《尼采是对的》(Nietzsche Was Right)中指出,尼采正确地观察到许多被今天普遍被接受的价值,如人的权利与尊严、贫穷软弱者的价值、关照所有的人,等,都是源自基督教。在一篇2022年的脸书贴文(注14)中,凯勒说道:

“多数西方人到底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价值观其实是来自基督教?所以按理,他们应该放弃他们继承的这些价值,因为他们目前的现实观(无神论)跟他们的道德观(就是指价值观)不一致。”(注15)

简单来说,既然这些人不再相信上帝,就不应该继续持守基督教带给世界的价值观。

尼采的超人有一特色,就是愿意不断超越自己;这对无神论来说,就是要放弃继承来自基督教的价值。但对认真信奉基督信仰之人,正应该有这不断心意更新而变化的特色,持续在真理中靠圣灵自我修正。

至于佛洛依德,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卢云(Henri Nouwen, 1932-1996)认为佛洛依德本末倒置,不是人投射父子关系造神,而是人间父亲是天上父亲的缩影。

然而,卢云顺着佛洛依德的批判提到:“对许多来人说,信仰的意义并不比佛洛依德发现的丰富。”确实,许多基督徒所信靠的上帝,可能并不是那位“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神耶和华”,而是某种想像力的成品。

不可否认,许多信仰前辈熟读这些非基督徒思想家的著作,但他们的信仰没有因此被击垮,反而经过这些有建设性的挑战、越炼越精、更加稳固。

纵然我们不完全同意这些思想家的世界观,但我们仍可透过他们,理解许多非基督徒的世界观究竟从何而来,同时扪心自问:

我是否经得起他们的信仰诘问?我的人生是否有从上帝领受的目的?我是否勇敢地面对自己与上帝的真貌,而非自欺欺人或幻想一位不会挑战我们生命的上帝?

 

注:

1. Francis Darwin (ed.), The Life and Letters of Charles Darwin, 3 vols. (London: Murray, 1887), Vol. I, 304.

2. 当然,达尔文反对这观点的演化论,见Sara Maitland, A Big-enough God Artful Theology (London: Mowbray, 1994), 85-86.

3. John Hedley Brooke, “Science and secularization” in P. Harriso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cience and Relig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110.

4. Carl R. Trueman, 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 Cultural Amnesia, Expressive Individualism, and the Road to Sexual Revolution (Crossway, 2020). 186-187.

5. 也因此“进化论”不是个精确的称呼,进化意味有被设定出来的理想、终点,但达尔文的学说不支持这点。

6. Jiexia Elisa Zhai and Robert D. Woodberry, “Religion and Educational Ideals in Contemporary Taiwan,” in Journal for the Scientific Study of Religion 50, no. 2 (2011): 307–27.

7. Friedrich 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trans. Walter Kaufmann (New York:  Vintage, 1974), § 108 (167).

8. Nietzsche, The Gay Science, § 125 (181-182).

9. 参尼采,《道德的家谱》(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特别是第一部(First Treatise)。

10. Trueman, The Rise and Triumph of the Modern Self, 171.

11. 参他的《幻象之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

12. 关于他著名的心理理论“拭父”与宗教的创意关连,可见他的《摩西与一神教》(Moses and Monotheism),在此不谈。

13. Wolfhart Pannenberg, Christian Spirituality and Sacramental Community (London: Darton, Longman & Todd, 1984), 18-19.

14. 撷取自凯勒官方脸书帐号(Timothy Keller),该文发于2022年12月8日,撷取于2023年5月22日。

15. 括号补述是作者所加上。感谢好友詹恩赐帮助我理解凯勒这方面的思想。

 

作者毕业于中华福音神学院、普林斯顿神学院,原台湾康华礼拜堂传道,目前于牛津大学进修。

One response to “人生意义何在?——面对达尔文、尼采、佛洛依德的挑战(陈世贤)2023.06.12”

  1. 2173 Avatar
    2173

    文章有一些问题
    1.进化论作为一个无法被证伪的科学理论带有科学方法的哲学先题方法论条件。科学方法的前提决定了我们不可能知道任何科学理论是否为真理。进化论提出了现有人类理性下一种合理解释而已。如其他学科和工学一样,严格看都是当下人类理性的合理解释。其是否是外在世界客观存在的真理都不一定。文中将其看的能和价值论内容挂钩,这个极大的高看了科学方法本身。严格来讲,任何科学理论都是当下人类理性对外界的一种解释。这些解释到底是不是外在世界存在的正确规律,这都不是科学问题了,这是知识论问题了。进化论这样这样,所以导出了这样这样的价值观。这个导出过程基本不成立。文中将其看的成立了一样,实际上信度太低了
    2.邪教徒参加集会也觉得有神圣感。基督教神圣,或造物主的神圣是能够由某个宗教或教派进行代际传承的吗?所有人类历史上的文明都会多少产生某种伟大神圣的理想追求,并且相互间会有区别,其中大多数在主流新教神学上当然属于伪真理了。可不要忘记,新教神学的产生过程还有其内部不同派系间的论点矛盾,新教当下的神学在历史上也不断在发展,人类文明其他价值体系也有这个过程,你如何能够确定新教现存的神圣价值不是人发展出来的,而是从神而来的?而历史上真正的恶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3.一个非常容易犯的问题,就是搞一堆理论,将不知道的问题搞得好像有正确答案了一样。如尼采,他并不能有效证明上帝和其神圣意义不存在,但他就以此为前提继续往下搞了。文章也有这个问题。

    上帝的信者遇见最大挑战实际上是在人的角度无法有效验证的神圣,绝对价值观和世俗价值观间信哪个的问题。但从本体论角度来说,当下的人失散了从上帝而来的神圣价值,也正因为失散了,找回这个价值观是基督信仰的核心。换句话说从定义层面,不管你是什么教派有什么理论,他都不可能是绝对正确的。如果反之,那意味着堕落之人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可以洗去罪恶找回那失落的价值。曾经法利赛派和撒督该派都自认为自己掌握了这个价值。今天的我们不应该再犯这样的问题。所谓believer总是三五成群,但seeker总是一个人的。在上帝更多我们应该做seeker,因为人没有绝对能力分清所信的到底是不是从上帝来的。而同样从上帝的定义上,寻找上帝的人必可寻见。你觉得哪个是上帝称为这是我的孩子的人?一个觉得自己从人的遗传中感到自己已经充满信心,觉得自己的信仰是绝对正确的人。还是一个发觉自己没有能力完全辨识各种理论,没有能力完全分辨到底要怎么信,却不断祷告想要寻见上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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