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11.01
高文超
逃離黃河以北的家鄉
3000年前,商周變革之際,我的兩位同鄉,伯夷和叔齊,留下絕命辭《采薇歌》,餓死於首陽山。歌中有云:“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意為:神農、虞、夏古代聖君轉瞬即逝,我要去的樂土又在哪裡?編註)
我出生在河北的一個小村莊,那裡古時屬孤竹國,所以我稱孤竹國的王子伯夷和叔齊為同鄉。
伯夷、叔齊從孤竹國出發,一路風塵僕僕,兩千里路雲和月,來到周地。最終發現,在蒼茫大地上找不到仁義的地方安身立命。人已老,命已衰,他們對世界深感絕望,以決絕之心,走了絕命之路。
然而,早於伯夷、叔齊400年,對“我安適歸矣”這一天問,上帝的僕人摩西就給出了答案:“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們的居所。” (《詩篇》90:1)
上帝藉摩西啟示的話,在地上流傳了400年,可惜似乎並不為遙遠東方的伯夷、叔齊所知。上個世紀末,在馬禮遜來華近200年、和合本聖經印行半個多世紀後,我這個北方的鄉下人,在家鄉沒有聽過福音,沒有讀過聖經。
時隔3000年,我和伯夷、叔齊在地上走了相似的路,都逃離黃河以北的家鄉,來到黃河之南。回想起來,他們的故事像是上帝提前安排好的路標,用來提醒我“此路不通”或“此處需轉向”。我雖繞了遠路,吃了苦頭,卻終於躺臥在青草地上、來到可安歇的水邊。
司馬遷的《史記·伯夷列傳》告訴我們,伯夷、叔齊之所以遠走,乃是出於“讓國”(把國君之位讓給他人,編註)的高風亮節。我對此說法心存疑慮。他們寧願餓死首陽山,也不重返孤竹國,以我對中國政治史的認知,更願意猜測二位是孤竹國權力遊戲的出局者,不得不政治逃亡,而且可能是被兄弟逼走的。
孔子稱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辱沒自己的身份,編註)。孟子認為,伯夷乃“聖之清者也”(聖人之中清高的人,編註)。若果真如此,他們在波譎雲詭的權力更迭中被淘汰,再正常不過。其因道德潔癖,哪怕遭舉國厭惡,亦在情理之中。
我為何想逃離家鄉?我對媽媽說,我活得很痛苦,自殺的念頭時常閃現。我媽認為,我太敏感。林黛玉可憐,但她用“風刀霜劍嚴相逼”來描述其生活,人們就嘀咕:這丫頭是不是太敏感了?不幸的是,我少年時的生命感受,恰與林黛玉相同,有一種無以名之的巨大痛苦籠罩心頭。
那時我認為,父親是我痛苦和不幸的總根源。只要遠遠離開他,自由與幸福將如春花秋月般,自然來臨。年少輕狂的我,完全無視自身的叛逆、驕傲和敗壞,對父親滿懷怨恨,對家鄉毫不留戀,心心念念想要去別處生活。
多年之後,我才明白,上帝用剛好合適的苦難,將我“趕進”耶穌基督的懷裡。
死,同樣毫無意義
在視人命為草芥的殷商之世,伯夷、叔齊想要尋覓一片王道樂土——在那裡,人們講道義,良心潔淨,各安其位,就像傳說中的神農、虞舜、夏禹時代。他們欲投奔仁愛之名遠播的姬昌(周文王,編註)之際,卻見其子周武王,率領各路諸侯去攻打商紂王。
伯夷、叔齊冒死攔住武王,叩馬而諫:“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父親死了卻不埋葬,反而動起武來,這能算作孝嗎?以臣子身份去討伐君主,這能算作仁嗎?編註)
武王不聽從他們的諫言,打牧野之戰,殺了紂王,滅商,建立了新的王朝周朝。
伯夷、叔齊發誓不食周粟。然而,他們已穿越華夏大地,傳說中的治世既尋找不見,又遙不可及,而且隨著周武革命,可能永不再來,於是二人來到首陽山,隱居,餓死,死前留下一首《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
於嗟徂兮,命之衰矣!
(大意是:以暴易暴,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呀?找不到樂土,我的生命快結束了!編註)
我來河南上學、工作、結婚、定居,讀了幾本書,結交了許多朋友。公民社會初興,很多人樂觀地想像,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和中產階層的崛起,中國將在我們這一代完成憲政轉型。
我推崇胡適、顧准、哈耶克的自由主義學說,也贊同梭羅、托爾斯泰、甘地的非暴力思想,一度還是全盤西化論者。然而讀了《伯夷列傳》,發現伯夷、叔齊早就反對以暴易暴,並且敢於豁出命堅持己見。這讓我反思:既然中國傳統文化能蘊育出如此人物,就不會一無是處。
於是,我懷著錢穆所說的溫情與敬意,又讀了幾本儒釋道,轉變為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者,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者。
短短數年後,公民社會被雨打風吹去。憲政轉型亦如癡人說夢。我所敬慕的人,或死或流亡。我對人性之惡,多了幾分切膚之痛,覺得無權者與有權者一樣邪惡。他們所遭遇的,乃是他們該得的。後來我知道,這句話也適用於自己。
我逐漸過上淫亂醉酒的生活。世界固然糟糕,我亦敗壞不堪。公民社會的理想成了笑話,我連自己的身體都管不了,連家人都不愛,遑論其他?
我研究了先秦經典、各派心理學、西方哲學、莎士比亞戲劇、俄羅斯文學,找不到生命意義,也克制不住邪情私欲。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拼命賺錢、盡情享樂,二是自殺。
如果沒有上帝,人不僅什麼都可以做,而且不擇手段、無惡不作,才符合人的利益最大化。如果人無惡不作才是對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不如死去!可是,死,同樣毫無意義。
祖宗流傳下來的謊言
新冠疫情在全地流行,令我模糊想起10多年前讀過的《出埃及記》,很想再讀一讀(我在舊書攤上,買過一本出版於1987年、豎排繁體字的《新舊約全書》)。
讀過幾遍《出埃及記》之後,我決定認真通讀聖經。2020年4月26日,我讀聖經時,不自覺地、平生第一次禱告說:“上帝啊,我是一個罪人,想做好人。我努力了,可是我做不到。求你幫幫我!”
幾乎與禱告同時,彷彿一瓢水從頭流到腳,又像一件輕柔的衣服滑過身體,喜樂和對家人的柔情蜜意充滿我心……
之後,我向我傷害過的人道歉,祈求寬恕。我與一些人斷絕來往,不再參加酒局,反而喜歡上給家人做飯。漸漸的,我不再與人爭辯,而是每天讀聖經。
經過一番思想掙扎,我只得承認,那些年我以追求自由與正義的名義行叛逆之事,不過是魔鬼的古老的罪惡和伎倆在我身上重演。
在伊甸園,撒但引誘亞當、夏娃背叛上帝:“上帝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中所有樹上的果子嗎?”這句話暗示女人:上帝無憐憫、不公義,制定的“政策”不合理。隨即,撒但利用女人的回話暴露出來的弱點,蠱惑她,向她許諾美好未來。
這讓我聯想到,歷史上的“革命家”,總是善於利用人性的貪婪、恐懼或驕傲,許以短期或長期的利益來發動群眾。“你們不一定死。”翻譯成革命宣傳用語就是,革命的代價是小的,前途是光明的,你們失去的是鎖鏈!
“你們吃了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經過革命的洗禮,你們將覺醒,擺脫蒙昧,靈魂昇華,成為新人類。
“你們便如上帝能知道善惡”——你們將翻身做主人,以自己為衡量萬物的尺度,自由而全面地發展,得到全世界。
女人覺得上帝可取而代之,男人覺得大丈夫當如是!於是他們背叛上帝,陷入罪惡、奴役和死亡,失去伊甸園,失去天父上帝產業的繼承權。他們殺死了自己,也間接殺死上帝——唯有上帝道成肉身,在十字架上的流血和死亡,才能贖人的罪,救人脫離死。
從上帝創造天地,到世界末了,“伊甸園事件”是最顛覆性的革命、最叛逆的弑君仇父。只說兩句話的撒但,成功扮演了以人為中心、處處為人著想的人本主義者,為女人抱不平的女權主義者,動口不動手的非暴力主義者——曾經的我,也是這個、那個主義者。
再來看伯夷、叔齊所反對的周武革命,武王發檄文控訴紂王,發動各路諸侯反商,牧野之戰血流漂杵,取代紂王成為天下共主。武王死,周公輔佐成王,三監之亂爆發,周公殺哥哥管叔,流放弟弟蔡叔。弑君殺兄的周公制禮作樂,成為華夏3000年以來的道德立法者。
我想,伯夷、叔齊並非不知紂王無道,只是他們堅信廢王、立王之事,應該由天不由人。或許他們先知般地預感到,周武革命將開啟華夏新的亂源。《采薇歌》未嘗不是華夏歷史的一首哀歌。
伯夷、叔齊的悲劇,在於把生命的盼望寄託在地上,尋找可以安放靈魂的地上之國,而終不可得。他們嚮往的上古治世,是從祖宗流傳下來的謊言。從來沒存在過,卻欺哄了一代又一代人。
除掉心中怨恨
上帝也引導我尊重和順服父親,消除我內心對父親的憤怒。
我自問,如果我像父親一樣生於1960年代,趕上饑荒和貧窮,在文革中成長,看慣控訴和批鬥,在唐山大地震中與死亡擦肩而過,在拜金主義年代作為社會底層人飽受歧視,是否會比他表現得更好?
我認真想了想,結論是:我會比他更糟!
在語言暴力中長大的痛苦經驗,使我更敏感於上帝話語的溫情一面。上帝用聖經教導我:言語要帶著和氣;不要論斷人,不要控告人,不要打架。別人打你右臉,把左臉也給他打,你也可以跑掉。要孝敬父母,聽從父母。
如今,上帝已除掉我心中怨恨,並使我看見:敗壞如我者,本不配他給我安排的生身父母。
我希望伯夷、叔齊在首陽山去世前,能夠蒙上帝拯救,天國能夠看到他們期盼了一生的真正的天國樂土。如此,才不辜負他們所受的苦難。
作者於受洗3週年之際,寫於原管叔封地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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