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24.02.21
紫梅
夏日时分,我来到法国南部一个有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小村庄。这里有一个教会办的养老院。那些为教会服务一生、年纪老迈的牧者,在这里安享晚年。我来这里探望我大学时代就认识的法国传教士任老师。他70多岁了。
养老院每天都有崇拜时间。我看到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牧者,来到养老院的小礼拜堂,做他们一生最熟悉的事:讲道,听道,领圣餐,彼此问候,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这里有一种特殊的安详、宁静。仿佛有一层保护伞,将这里和这个世界的焦虑、快节奏,隔绝开来。住在这个养老院的客房,我的心也安静下来。
珍贵的合影
我很想知道任老师的一生经历,于是他给我看了一本相册。相册中珍贵的照片,记录了他一生各阶段的重要时刻。
相册中,有多年以前,任老师和我,以及团契的朋友们的合照。那时的我们很年轻,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笑得很纯真。
现在我们大家分散在不同的国家,也已成家立业,但是我们年轻时信仰的经历,是我们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中的甘泉。因为,几乎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职场的艰辛,或者生活的困难,有时我们也会对持守的信仰原则产生疑惑和动摇。然而当我们回忆起,年轻时候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在任老师的带领下,在艰难的环境中,一同读经分享,有困难的时候彼此祈祷,我们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安定的力量:信仰不是虚空的,我也不是孤独的,许多人都在和我一同走这条道路。
任老师历尽艰辛,为信仰献身的一生,也给我榜样和信心——如果这一切都是虚空的,为什么会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愿意远离祖国和家人、朋友,来到当时还相当落后、艰苦的中国,一生清贫劳碌,甚至颠沛流离,为信仰献身呢?
我决定利用这次在一起的时间,请他讲述一下他的经历。
开放的家庭
任老师的父母,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任老师的母亲14岁就失去父母。虔诚的姨妈带大了她,也把基督信仰牢牢地传给了她。任老师的母亲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后,也将这个传统延续下来。
任老师的兄弟姐妹很多,都从小就跟随父母去教堂。全家会共同祈祷,在饭桌上讨论信仰。任老师的母亲,很有个性。她虽然虔诚,但是并不盲从。有一些保守的教会,规定妇女必须戴头巾才能进入教堂,她虽然很想进去参观,但是她并不赞成这个规定,就宁愿不进去。
任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后,父母将“是否去教堂”交给孩子自己决定。在考虑读教会学校还是公立学校时,家里也展开过讨论。这些讨论让全家注意到,教会学校有一个优良传统:不仅仅重视学业,也注重让孩子相互帮助、共同进步。任家这种开放式的讨论,让每个孩子都认真考虑自己的选择,并对这选择负责。
当孩子们遇到信仰方面的挑战,他们也会不胆怯地向父母和牧者请教:很多人说我们的信仰是假的,您怎么看?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幸而牧者和父母,给出非常好的回答,既让孩子们了解信仰的真谛,又明白,信仰是自由的选择,而这自由是上帝的恩典……
任老师说,牧者的回答让他放心。他并没有经历反叛的阶段,反而一直是虔诚的信徒。
一生的呼召
任老师在20多岁的时候,立志一生奉献给海外传教工作。他最希望去的国家,是中国。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外国人去中国传道,意味着风险,甚至牢狱之灾,因此亲友都表示反对。然而任老师觉得,苦难中的人,更需要心灵的自由。远在天涯的中国人,就是他的邻舍。他要将上帝的爱带给中国人。
1973年,他到达香港。这是当时的他,能到达的离中国最近的地方。他在香港担任牧职。神职人员简单、贫苦的生活,却让他感受到了最大的自由。他对“幸福”的理解,是服务弟兄姐妹——因上帝对他的个人呼召,弟兄姐妹特别指中国人。
可惜,当时中国正处于文革的动荡中,他无法去中国服务。任老师感慨:文革对全世界都是一个教训。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深受其害。人们被迫做违心的“交代”,违心地表忠心,出卖亲友……这是对人性的摧残。
文革结束后,他以为,从此中国人对这一类的政治运动和洗脑免疫了。然而他遗憾地发现,由于缺乏全面、彻底的反思,年轻一代依然难免于被洗脑,对国家前途缺乏真正的关切,只关心自己的前途和家庭。许多人因为十年浩劫和多次的政治事件,失去了独立思考能力,养成了胆怯、盲从的习惯,不知怎样捍卫自己的尊严。
70年代的时候,任老师只能从香港了解中国。香港的生活方式和广东很像。香港有许多好基督徒。任老师想,既然香港人可以成为基督徒,中国大陆的人民也可以的。他认真地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化。他对中国丰富的文化传统非常敬慕,并且对很多中国年轻人对此知之甚少感到遗憾。
多年以后,他终于得以进入中国。他在不同的地区服务,面对过不同的环境和挑战。
牧者的心得
任老师当了50年的牧者。对于牧者一职,他是怎么看的呢?他沉思了一下,说:牧者要永不停止地学习、理解和发现信仰的丰富含义,并且尊重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及其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虽然牧者有教导之责,但是教导不仅仅是判断对错,更要充满爱心地帮助人成长。
至于讲道,他说,牧者都会遇到众口难调的问题。很多有深意的词语,在某些人的心中没有回响。有些教会的礼仪和规矩,流于形式。牧者需要敏锐地发现问题,看到会众信仰中的盲点。
牧者要对不同阶层、不同教育水准的会众一视同仁。他的教会中,有来自法国的高阶管理人员、香港中层雇员,也有来自大陆的劳工。这些人形成固化的圈子,彼此不交流。他们虽然在一起庆祝圣诞节,但是从庆祝的方式来看,贫富悬殊极大……
牧者要平等地看待他们,教导他们在教会中彼此尊重、共同成长,成为一个亲密的团体。这是艰难的,因为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偏见捆绑。而基督的教会,能让人们去除这些偏见。
在牧养的过程中,他看到过形形色色的家庭问题:有些人工作压力很大,完全忘记了家庭。有一个人,当别人跑来告诉他:你的孩子刚刚出生了!他都没有任何惊喜,只是说:知道了!下一句话就是:现在继续干活吧!
有个家庭,妻子嗜赌成性。丈夫回到家中,发现家里坐着外人,说,这间房子已经属于我了,因为你太太用房子抵押,输了很多钱。
有些家庭,夫妻不沟通。双方都有深重的孤独感,却不知怎样分担重担……
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牧者需要敏锐的洞察力,了解每个家庭的真实情况,带领对方思考,让他们根据信仰的原则,找出适合自己家庭的解决办法。
牧者的身份和工作很微妙,因为他要进入人的良心,要尊重对方,不能强迫、压制、操控、霸凌。牧者是帮助者,也是艰难时刻的陪伴者。这对于牧者来说,也是终身需要学习的。
教会的今昔
任老师提到,有悠久教会传统的地方,有些人会成为“封闭型”的基督徒,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只要遵循旧规就可以了。法国的教会,就有这样“打瞌睡”的情况。这种教会,需要年轻人带来活力,重新探讨信仰的根基。
对于教会历史上的错误,任老师认为,教会的确有过许多严重的错误,但是圣灵一直在教会中,帮助教会悔改。
现今的教会,也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的问题。比如,由于受到北美成功神学的影响,很多基督徒将财富和成功看得高于信仰。这是不健康的潮流,需要圣灵的提醒……虽然教会有问题,但是基督徒应该以开放的态度,去看待教会的发展和前进。
任老师说,“教会”不是指某时某地的某个特定的教会。教会是广义的,是以爱来连接上帝的信徒的团体。他举了一个例子,在德法战争时,两个国家的士兵都祈祷上帝保护自己的国家、消灭对方。然而祈祷者没有意识到,他们同属一个广义的基督教会,是同一家庭的兄弟姐妹。
更深的领悟
我一帧一帧地看着他的相册里的照片,看到他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变化,看到他所遇到的不同地区的中国人,看到他在各个教会的服务。每一帧照片,都有动人的故事。
他将全身心奉献给上帝,奉献给了中国人,也度过了丰富的一生。他保持了心灵的自由和独立,追随自己的信仰和梦想,而非追赶世界追求成功、虚名、财富的疯狂节奏。他坚定、认真地走每一步,接受生活的考验和锤炼,将福音传给他人,自己也不断地领悟上帝在他生命中的美好作为。
我看这些照片的时候,能感受到其中许多困难和艰辛,但是一点没有今日社会几乎每个人都感觉到的焦虑不安。因为任老师的每一步,都通过祈祷,和充分、成熟的思考。每一份艰难,都升华为信仰的更深领悟,成为照亮未来的光明。
交谈结束后,我经过养老院的走廊,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走廊里摆设著传教士从各国带回来的纪念品。住在这里的耄耋老人,都有不平凡的美好人生。
我从视窗望出去,外边是安静的山峦、森林、古旧的小街,和高高耸立的教堂。这个地区原属于罗马帝国,小村庄从西元5世纪就开始有教堂,基督信仰长久以来是这一地区人民的精神支柱。
现今的教会,面临许多新的问题和挑战。就连我自己,也对前途有许多困惑。而任老师的一生,让我以更广阔的视角,去看今日的信仰危机,和笼罩世界的浮躁不安。
我们每一个人,其实不需要跟随这个世界起舞。上帝对每个人,没有不切实际的“目标和期待”。祂只要我们心灵自由,经过祈祷和思考,做出选择,认真、踏实地生活,在孤独、困难的时候,依靠祂的力量,在生活经历中活出信仰的真谛。
临走之前,我去参观了古老的教堂,它的宁静就如同上帝的祝福:生命在祂的保护和引导下,即使经历惊涛骇浪,也依然是美好、安详的。
作者曾留学法国,现任职为高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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