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4.04.15
陸加
一個明亮的早晨,兩個兒子把爸爸的眼睛蒙起來,興致勃勃地領他走出屋子。哥倆領著爸爸走到別墅側院的花園裡,然後打開他的遮眼布;同時,媽媽帶著另外3個孩子衝著他喊:“生日快樂,爸爸!”
在明亮的陽光下,爸爸看到長條桌上,有一條嶄新的深古銅色的獨木舟。
“這是給我的?”爸爸邊問邊輕輕的撫摸著船幫。“至少可以坐下3個人,你從哪裡搞到的?” “我有特殊管道。”媽媽的回答很神秘。
爸爸,媽媽,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加上媽媽懷裡剛生下來的小寶寶,還有一條狗圍在獨木舟邊。“誰要第一個坐到船裡?”爸爸問。“我,我……” 孩子們都爭相舉手。爸爸看了一圈,最後指著媽媽懷中的寶寶安妮:“你是第一個”。
生日驚喜完畢,大孩子們都去上學了。爸爸走出了連著矮牆的院門,隨即騎上一匹高頭大馬。那匹馬只走了幾步,就有哨兵向他致敬,然後牽著他的馬進入了高牆,崗樓和鐵絲網圍繞的地方。
在這高牆之內,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波蘭奧斯維辛死亡集中營(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時間大約在1943年。
一早“其樂融融”的場景,就是死亡集中營的德軍最高指揮官魯道夫‧霍斯中校(Rudolf Höss)與妻子海德薇‧亨塞爾(Hedwig Hensel),以及5個孩子的一段普通家庭生活,也是2023年上映的電影《利益區域》(The Zone of Interest),一開場的一個片段。
《利益區域》又譯成《夢想集中營》(或《特權樂園》),是由英國導演在波蘭拍攝的德語電影。這部電影不是直接描述大屠殺,而是講述在大屠殺最為慘烈的1943-1944年間,霍斯一家人在這個花園別墅的日子。它獲得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和最佳音效(Sound Effect)獎,同時也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改編劇本的提名。
奧斯維辛死亡集中營
奧斯維辛集中營建於1940年,開始時主要目的是關押戰俘。
1942至1944年底,隨著納粹德國對猶太人進行系統性大屠殺不斷加劇,集中營不斷擴充,並成為6個屠殺中心裡最大和殺人最多的集中營。最後幾年裡,火車晝夜不停地把各地的猶太人,運到此地,大部分是直接送入毒氣室和焚燒爐。一小部分身體還好的,則先被強迫做苦力,然後屠殺。
至少有110萬人,是死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除了近100萬是猶太人之外,還有吉普賽人、同性戀者、戰俘、耶和華見證人和一些政治犯(共產黨人和社會民主黨人)。《利益區域》中有幾段對話,暗指霍斯“工作業績”優秀,被上司賞識,因為他與同僚在毒氣室和焚燒爐的使用效率上,最為出色。
正因如此,1944年5月到7月不到3個月的時間內,有多達43萬匈牙利的猶太人被送到這裡屠殺。最多的時候,這個集中營每天屠殺近1萬人。
奧斯維辛死亡集中營,Michel Zacharz AKA Grippenn攝於2006年8月
電影獨特的藝術處理
《利益區域》雖然算作是一部劇情片,但刻意不煽情,不講故事,不含劇情高潮。
它採用最接近人眼的廣角鏡頭,多用自然光,很少使用人物臉部的特寫,就像遠遠地在觀察這家人零零碎碎的對話和平淡的日子。電影雖是虛構的,但這些零碎日子中的人物、事件,包括整個別墅的內外佈置,都是經由歷史資料,圖片的考證,可謂是歷史的再現,且近事實的可信度相當高。
作為一部“大屠殺”題材的電影,影片沒有任何像《辛德勒的名單》那類電影一般,有直接描寫大屠殺的鏡頭。這部電影最為獨特處,是它的聲音效果。
導演巧妙地利用了這家人的“生活區域”,是與大屠殺場所,只有一牆之隔。於是,不論白天黑夜,從牆裡面傳出來的噪音伴隨著這家人所有的活動,成為這家人日常抹不掉的背景聲。
牆內的聲音,時而是熔爐的轟鳴聲,時而是嘈雜不清的喊叫聲;有火車進站的聲音,也有偶發的槍聲——這聲音時刻在提醒著牆內所發生的事,將無時不在的屠殺與牆外溫馨和諧間的反差和張力,敲打著每一個人的靈魂。
這個獨到的藝術處理,為此片贏得了奧斯卡最佳音效獎。(我認為應該稱為最恐怖音效獎,那“魔音”縈繞在腦海裡,是久久揮之不去的。)
除了音效,在許多生活鏡頭的背景裡,還常常出現一個冒著黑煙的大煙囪。 晝夜不停的焚燒爐和它必定會散發出的焦糊味,也從視覺和(聯想到的)嗅覺上,強化了對大屠殺的感受。
如果我們去問:一個在牆內塗炭生靈的指揮官,怎麼可以同時又過著一個歲月靜好的牆外日子?導演提供了事實與線索,然後把這個問題,留給觀眾去自行觀察、解讀、與評判。
牆外是“和諧”的世界
影片裡最多出現的,是霍斯一家在牆外的生活細節:
他們一家在河邊野餐;媽媽抱著寶寶在園中散步,教孩子認識美麗的花朵;爸爸教大兒子騎馬,跟孩子們一起划船,在水中遊戲。
霍斯是個仔細和負責的父親:每天睡前他都會給女兒讀格林童話,跟每一個孩子道晚安,並檢查所有門窗是否關好,並關上所有的燈。
霍斯夫婦睡前,一起回憶著他們上次去義大利旅遊的愉快時光,並計畫著重遊故地。他們在河邊,憧憬著將來解甲歸田,做個悠哉的農夫。
霍斯太太對孩子的管教,適宜和得體。
霍斯的下屬,也都非常尊重霍斯。
……
從這些細節上,沒有人會認為,霍斯夫婦是我們想像中的“衣冠禽獸”。在他們“自己人”中,他們是熱愛生活,彼此尊重,盡職工作,妥善的處理各種關係和責任,且保持了優良的“傳統價值”。即使用今天的標準,他們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好人。
牆外是“潔淨”的世界
影片中另一類反復出現的細節,是他們對“潔淨”的看重:
霍斯從集中營回到家裡,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立即脫下皮靴,然後由僕人拿到院子後面,仔細清洗營中帶回來的泥土。
霍斯家中總是乾淨和整潔的,女僕們常常在擦洗餐具和物件。地上偶見一些積水,霍斯太太會叫人立即清理。
有一次霍斯帶兩個孩子,在河邊戲水和釣魚。忽然他腳下踩到一塊類似人骨的東西。於是他急匆匆地將兩個孩子帶回家,把他們放到浴缸裡,用肥皂和毛刷反復涮洗,甚至用水直接沖洗他們的眼睛,使得孩子們難受大叫。第二天,他還特別訓責下屬,在處理營內“垃圾”的事上的馬虎大意,而這種污染河水的事件,絕不能再發生。
……
很明顯,牆內一切都是髒的——猶太人是骯髒的,任何接觸之後,都需要不斷的清洗,來維繫自身的潔淨。
排斥的力量
一位親身經歷過20世紀90年代,在南斯拉夫發生的種族清洗的神學家沃弗(Miroslav Volf),在他的著作《排斥與擁抱》裡提到:一個族群如果用道德優越感,來建立自己的身份特徵,他們就會常常要以排斥和清除另一個“汙穢”和“道德低下”的族群為代價,哪怕對那個低劣的族群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編造出來的。
納粹認為,日爾曼人種是高等民族,要維繫身體和道德上的純淨,必須要把混雜的,低劣的人種清除掉,而最主要的低劣人種,就是猶太人。
當我們還是兒童時,也一度被教育說:為了維繫先進的無產階級領導,需要消滅反動派和階級敵人。
無論西方還是東方世界,採用的辭彙不同,本質是一樣的。
維繫道德高尚和族群的純淨,往往只是這個過程的開始。但當另一個族群被定義為低劣和汙穢之後,針對他們的惡舉,就變為合理。他們的人性,會隨之被剝奪,正如《利益區域》所描繪的,那“排斥”的力量,把牆內和牆外徹底割斷為兩個世界:一邊是自己人的世界,一邊是“非人”的世界。
於是,對自己人的高尚行為,和對非人的屠殺就可以並存。
在歐洲歷史上,猶太人常被冠以貪婪,不擇手段發財(Greed and Avaricious)的刻板印象(比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他們被認為,是不忠誠的人(disloyal),只顧同族人的利益;還謀殺了耶穌基督。猶太人被認為,是常常用自己的財力掌控金融,媒體和政府,進而推行有利於自身的陰謀活動。
納粹對猶太人的指控與此類似。
德國在一戰慘敗蒙羞之後,經濟蕭條。高漲的民粹情緒,希望看到重新強大的德國。納粹上臺後,隨即指責猶太人發國難財,以犧牲德國人民為代價,來裝滿自己腰包。猶太人是對德國不忠的人,是完全不能被信任的。
因此,猶太人成為德國社會的不潔之物,成為蛀蟲。自1933年開始,最初是抵制猶太人的商店,規定猶太人不能在政府任職,最終發展到1942年萬湖會議的“最終解決方案(The Final Solution)”——對猶太人實施系統性種族滅絕。
猶太人在被剝奪了人的價值之後,還剩下什麼可以利用的?
《利益區域》也在不經意的對話中,帶出重重的幾筆:猶太人在送入毒氣室之前,可以做苦力;有姿色的女人可以做性工具;他們的裘皮大衣、考究的內衣和私藏的鑽石,可以私分;他們的金牙,成為孩子的收藏和玩具……最後,他們被焚燒後的骨灰,可以用作花園的肥料。
霍斯夫婦在這樣的日子裡,有沒有良知上的不安?或許有一點點吧。
霍斯太太的母親到訪,當她從夜間的火光裡意識到牆內發生的事情時,便在夜間不辭而別,僅僅給自己的女兒留下一張字條。霍斯太太看到字條,若有所思,但遲疑了一下,便把字條扔到火爐裡燒了。然後用一個很不耐煩的態度,叫僕人趕快把母親未進的早餐收走。
導演沒有讓我們看到字體的內容,只看到那一點點良知上的不安,隨紙條化為灰燼。
有現實意義嗎?
沃弗在《排斥與擁抱》闡述到:我們都習慣性地認定,“罪惡”與“汙穢”是源於我們身外的,而不是像耶穌所說,是源於我們的內心:“從外面進去的不能汙穢人,惟有從裡面出來的乃能汙穢人。”(《可》7:15 )
若我們所訴求的潔淨,只是剔除那些“汙穢”的他人,而不是從自己內心的驕傲,排斥,冷漠開始,這種“虛假”的潔淨過程,反而會使我們內心的罪惡膨脹。
在耶穌的時代,替羅馬人收稅的“稅吏”,被認為是一群“汙穢”的罪人。而自詡最為恪守上帝律法的法利賽人,絕不會與稅吏來往,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自身的潔淨。
有一天,他們發現耶穌竟然在稅吏家做客,同時還招來更多的稅吏和罪人一同坐席。法利賽人詫異為什麼耶穌會與這些罪人一同吃喝?耶穌回答說:“康健的人用不著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參《可》2:15-17)。
在上帝的眼裡,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藏汙納垢,本該是被上帝排斥在外的。然而耶穌卻願意以“擁抱”的方式,來潔淨我們。因著有耶穌的擁抱,這些汙穢的罪人獲得了被潔淨的機會,而那自詡為潔淨的法利賽人,反倒在耶穌的眼裡,雖然外表乾淨,卻是“裡面滿了勒索和邪惡”的人(參《路》11:39)。這不跟霍斯一家很像嗎?
在今天,我們常常會聽到有人說,今天美國的問題是“白左們”在學校裡教唆孩子成為同性戀和變性,是非法移民擾亂了治安,是白人至上主義者煽動的種族歧視,是“黑命貴”強推的政治正確,是MAGA分子的反智和偏執。換句話說,問題都在別人身上。如果我們能除掉這些人和他們的影響,社會就一定會乾淨和進步。
如果,我們真的有過其中的一些觀點和想法,那麼這部電影就太值得觀看了:或許能在霍斯一家的“利益區域”裡,看到一些我們自己的影子。
參考資料:
1. Miroslav Volf, Exclusion and Embrace, 1996 edition.
2. Antisemitism Uncovered – A Guide to Old Myths in a New Area. https://antisemitism.adl.org/
3. Permanent Exhibition at United States Holocaust Museum, Washington DC.
4. Screenplay: The Zone of Interest
5. Movie Review: The Zone of Interest, by Robert Daniels, Dec 14, 2023
6. 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uschwitz_concentration_camp
作者出生於北京,北京醫科大學畢業。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博士,細胞分子醫學專業。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