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河,奔流不息(羊羊)2024.09.04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4.09.04

羊羊

難以下嚥的野果

我的家鄉,是唯一與京杭大運河直接相通的古鎮。媽媽歸信基督時,我們周圍鄉村中,一個教堂都沒有。每當週日禮拜,我們要走很遠很遠的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橋,而聚集敬拜的大會堂,是以前村民開大會用的荒廢禮堂。

農村教會由於文化水平有限,沒有主日學,甚至沒有人會講普通話。

我童年的教會生活,是長時間坐著打瞌睡,被媽媽揪耳朵的經歷;是大人們救火似的祈禱與抹不完的眼淚。那時我經常聽不懂講道;認字後,便靠自己讀《撒母耳記》、《列王紀》與《歷代志》等故事,熬過一堂堂敬拜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做的最大“貢獻”,就是幫老奶奶們抄寫詩歌。“字要寫得大一點!”奶奶們一邊說一邊拿出皺巴巴的本子給我。等她們拿到抄好的詩歌時,即便不認識字,也會很開心地誇讚我一番。

改革開放初期的農村,即使在地理位置優越的大運河旁,還是有很多貧窮的家庭。教會經常做的事工,便是探訪。每當主日中午的休息時間,媽媽會帶著我,跟隨牧者們走訪有病患的信徒家庭。以至於很長時間,我以為只有死後才有盼望——天堂,是支撐我們活著的唯一信念。

“我是個拉撒路,做人應當苦!”小時候唱起這首詩歌,總是被媽媽糾正:“做人真叫苦!不是應當苦”。可我明明記得是“應當苦”:不是受苦才能上天堂嗎?

工作後,我來到了大運河的第一灣附近定居。我逐漸開始渴望瞭解更有系統的信仰知識。但這裡教會的傳統是,普通信徒只能透過週日聚會,才能獲得真理教導;只有參與服事的人,才有學習神學的機會。

如此教會生活的落後、荒涼,讓我一度以為從未有人在此細細翻墾播種,導致僅僅結出一堆乾癟、難以下嚥的野果——浩浩運河流經我的家鄉,帶來幾代文明的發展,卻似乎從未滋潤過靈性這一塊隱藏的領域。

星火燎原之勢

然而,一份由無名陌生人保存的珍貴資料,在我眼前打開。我何其有幸,得以瞭解一段未曾涉足的歷史,一段被掩埋的時光:在一篇名為《福音光雜誌》的報導中,清末民初時期的“烏鎮牧境”(教區名)展開在我眼前。

1891年(光緒17年。編註),監理公會(American Southern Methodist Episcopal Mission。1939年與美以美會、美普會合併為衛理公會。編註)調派兩位牧師在江蘇南潯牧會時,到烏鎮佈道。當慕道者增至六七名,兩位牧師設法租用民房設立佈道所。

1893年(光緒19年。編註),由一位內地會信徒助力牧會,產生了第一位受洗、正式加入教會的信徒——“沈君香士公”。沈香士於1897年(光緒23年)立志傳道,“(光緒)27年領本處傳道執照,即在本堂代理一切職務”。“自此之後,信主者日漸加增”,並在十幾年間,發展出好幾位受訓任職的本地牧師。

宣統年間,教會日漸興旺,設立學校、建造新堂,實踐自養模式。教會學校大力培養學生,設立了兒童主日學與唱詩班、婦女聖經學習班。畢業典禮上,不乏有年老白髮蒼蒼的老學員講述聖經故事,令聽者莫不起敬。

期間,教會逐漸向周邊鄉村發展,宣教事工隨著牧者們不辭辛勞的腳步,得以奮力進行。烏鎮以南的鄉村也迎來福音的曙光:有村民從碓坊橋去烏鎮聽道後,回鄉後自發搭起草棚建立聚會點。公會調派的駐堂傳道忠心竭力、盡心服事,鄉村教會星火燎原之勢,逐漸建立。

石灣教會

運河第一灣的石灣,即豐子愷的故鄉石門,也迎來了福音的第一個腳步。

1903年,烏鎮的沈香士先生前去佈道,設立了石灣教會。1904年(光緒30年。編註),公會調派正式傳道入駐工作。石灣人雖沒有拒絕佈道大會,卻因迷信風俗,使得宣教工作的開展,困難重重。然而牧師以堅韌之志繼續堅守,兩年後漸漸有人受洗入教。又過了3年後,聽而信道的人持續增加。

每一任調派牧師都竭盡全力,白天佈道夜晚祈禱不息。

1915年(民國4年。編註),時任牧師之子沈嗣莊,在寒假、暑假裡返家的時候,開設了義務夜校,教授中西學識。沈牧父子注重栽培事工,石灣教會得以蒸蒸日上,進入一段興盛時期。

後任牧師繼前任之志,白天四鄉奔走佈道,晚上授課至深夜。“一方面開通民智,一方灌輸真理”。石灣教會人數越來越多,於1922年新堂建築成功。

1925年(民國14年。編註),繼任牧師工作日漸艱難,時局進入總理容共時期,人員也開始複雜,“遂有排教風潮”。各地教會先後陷入困境。

當時,烏鎮教會面臨的第一重大打擊,是環境動盪帶來的經濟困難,導致教會建立的女子學校,不得不暫停。而碓坊橋教會先行衰落,“無奈事過境遷……衰敗至無可收拾”。簡短字句,道出無限心酸:“沉睡不醒之教會,將來何堪迎接榮耀之耶穌”、“深望閱者諸君懇為代禱”。

對比建立初期的熱心與現狀,讀來不禁深感惋惜。

石灣教會在時代變化中也經歷重重困難:

“民國16年(1927)冬……當時的教會受打擊之後,傳道工作困頓異常……所謂新主義之民眾,對於教會深為隔膜……而沈牧在此無法推廣福音之際,先從事社會服務方面。”

佈道工作不易展開時,教會設立診所,春季為村民接種牛痘,夏季做防疫工作。1933年(民國22年。編註)後,教會受環境影響經濟陷入困頓,艱難維持。那座曾是運河邊一道獨特風景、代表著石灣教會興盛期的教堂,在抗日戰爭時期不幸被日軍飛機炸去尖頂。並於1970年運河拓寬時,連同河邊的兩座橋一併拆除了。

無名的跟隨者

然而,“石門的教堂其實到2018年還在的。”老家一位弟兄如此說。原來,建築雖一次次被毀,但石門的信徒一直把信仰傳承了下來,在其他地方舉行敬拜。這個現今依然活躍的教會,曾受教於長老會。

20多年前的一個淩晨,我親眼目睹在荷槍實彈的監督下,碩大的挖掘機轟轟地拆除了有形的建築。而我願意稱他們是我的弟兄,以生活、以手中的工作來活出祂的教導,正如當年的石灣教會困難時期所做的。

怎樣的靈巧曾經保存了石灣教會的信仰傳承,不得不令人深思。

當年的監理公會,文章中以“迴圈司”“長老司”混合運用;結合烏鎮建立教會之初與內地會信徒合作,不難看出各宗派拋棄偏見,聯合辦事的同心。沿著大運河,建立教會、輸送人才,為了使真理進入未曾聽到祂名的民中。

濤濤大運河帶來的,不止是經濟的繁榮;透過這份史料,我分明看到那條生命的河流,滋潤著兩岸,延伸到萬民之地。

教會的歷史在可見的有形之事中起起落落。教堂的搬遷、建造、拆毀,人員的調派、變動,時局的動盪與安定,都會給教會帶來不一樣的衝擊。而教會以怎樣的姿態應對每一個挑戰,也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

當我回首,跟隨那段遙遠的歷史望向未來,想我所經過的荒涼與痛苦,會不會正為下一段豐盛的來臨,做準備?我又用怎樣的姿態去迎接?又或者,我所期待的興盛時期,可能不是我今生能見到,那麼我是否願意做一位細細翻墾播種的農夫?就像在那遙遠的年代裡,有名無名的基督跟隨者,默默地耕耘那塊屬於主的田地;而豐收的果實,也許只待後來的人來品嘗。

答案在歷史的主那裡。

作者來自中國,一個在工作與生活的縫隙裡掙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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