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俐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5.1.27
記憶之鎖
2024年年底,日本女星中山美穗驟逝的消息一傳開,許多人又開始重溫1995年的經典電影《情書》。在電影中,女主角渡邊博子(中山美穗飾)在未婚夫藤井樹(柏原崇飾,青年時期)因登山事故去世兩年後,仍無法忘懷。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她偶然發現了藤井樹少年時期的地址。懷著思念與不捨的心情,她寄出了一封信到此地址,開頭寫著:“你過得還好嗎?”
也因這一封信,導演帶著觀眾們進入了另一個同名少女藤井樹的故事。每一個人物,都有著屬於他/她自己支線的故事:對渡邊博子而言,她所渴望的,是從層層的記憶碎片與生活線索之中,拼湊一個所愛之人的真實面貌;對於女藤井樹而言,她所追溯與喚回的,是中學時代的青澀記憶與雪藏在心中的喪父的傷痛,以及在這些失去父親的日子裡,母親與爺爺內心的痛苦與靈魂的拷問。
一封簡短的信件,彷彿一把鑰匙,打開了許多人生命深處的記憶之鎖,使得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記憶與回憶得以重疊,或悲或喜的生命故事可以從獨白進入對話,每個劇中人物的生命歷史,在這重重回憶的交疊與互換之中,重新定義,也重新改寫。
雪藏在記憶之門背後的深層回憶,不見得會任憑我們自由調度,我們終而會發現,人生中每一次記憶之井的上湧,每一朵內在情感之花的綻放,每一縷遺緒所帶來的張力,所帶來的內心翻騰與生命秩序的重整,都訴說著我們的侷限,以及上帝渴望在我們生命中介入與醫治的恩典。
戰爭孤兒
珍藏在我們心中的回憶,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想像?我們該如何從個人的生命經歷之中,重新建構自我的認同?哲學家旅格爾(Paul Ricoeur,1913-2005)在他的記憶現象學中不斷探索這個議題。呂格爾的母親在他出生幾個月後便去世。在他兩歲時,他的父親在1915年一戰的香檳會戰失蹤,直到1932年,當地農田被耕作時才發現遺骸,透過身份標籤確認其身份。“戰爭孤兒”成為他初期生命的定位與認同。
由祖父母與姑姑撫養的呂格爾成長在重視聖經研究的新教徒家庭,他從小熱愛閱讀和哲學思考。二戰時他被德軍俘虜,在戰俘營期間,經歷了好友被德軍狙擊手打爆腦袋,这促使與死亡擦肩而過的他開始反思生命的意義。在充滿苦難的集中營中旅格爾組織讀書會和哲學課程,他將書本偷偷藏在床墊下,秘密翻譯了猶太哲學家胡塞爾(Edmund Husserl)被納粹封禁的著作《觀念》(Ideen)。晚年,呂格爾經歷了喪子之痛,使他繼續在寫作與哲學論述中尋求自我療癒。(註1)
呂格爾在他的晚期著作《記憶、歷史、遺忘》(Memory, history, forgetting)中提及,在記憶現象學的脈絡下,個人記憶的形成與群體記憶的形成是完全不同的,為避免個人與群體記憶用類比概念,他首先處理的是“是什麼的記憶”(記憶的內容/ what),進而再來處理“是誰的記憶”(記憶的對象/who):避開記憶主體性,放下記憶的對象先進行反思性的記憶,經過回憶的過程,去探究記憶的內容,再回到記憶的對象。(註2)
重新定位生命
正如電影《情書》裡面所探討的,什麼是劇中人物所記憶的?而存有這些記憶的,又是什麼樣的人?一位逝去兒子的父親,在悲痛與自責中一次次在雪地裡丈量家到醫院的距離,為要確定自己當時背著兒子到醫院速度比救護車更快;一位痛失丈夫的妻子,終身懷著對公公的不諒解,只因為公公在大雪之中堅持背著兒子去就醫;一個失去未婚夫的女子,在過去交往的零碎片段中,終於漸漸了解對方的內心世界;一個突然收到陌生來信的女子,竟然藉著這封信掀開了過往生命裡的另一個真相。
個人與個人記憶構成對話,這樣的對話又喚起了更深處的回憶,攪揉進入群體記憶,直到生命更完整的故事被一切片段的總合慢慢砌合成型,使得個人記憶與群體記憶的相互依存。而我們,再帶著這樣記憶與記憶間的對話,重新找到自己,重新定位生命,重新出發。
《情書》中的每個人物,在這一場記憶(Mnēmē)與回憶(Anamnēsis)的交會之中,重新開啟了自己的生命篇章,劇中的男藤井樹彷彿未曾發聲,卻又訴說了一切。
註:
1. Charles Reagan, Paul Ricoeur : His Life and His Work,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96.
2. Paul Ricoeur, Memory, history, forgetting, trans. K.Blamey and D. Pellauer (Chicago: Universisty of Chicago Press, 2004), 216-232.
作者曾留學德國,現為臺北衛理神學院神學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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