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勵立
本文原刊於《舉目》第7期
人老了,可以像站在山峰上看過去,走過的路看得清清楚楚。一條筆直的路線幾乎是沒有的,走過的路總是彎彎曲曲的。有些曲折到了一定程度,可以使人生軌道大大改變方向。這就是“曲折”從量變到質變,成為“轉折”。
快落幕了
我年輕的時候有過好幾次重要的轉折。抗日戰爭時期,我正念大學。上海有不少大學生不願留在日寇統治區,奔向內地共產黨統治的延安或國民黨統治的西安。我父親 那時在西安任胡宗南將軍的私人醫官,我已準備好行裝去投奔他。不料他堅決反對並阻止,認為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我只好放棄計劃,留在上海這淪陷區。
解放初期,我又從做過六年的婦產科醫生改行做病理解剖醫生。這兩個重大的轉折,都影響到我一生的事業、家庭和信仰,現在回顧,都是上帝的憐憫,使我避免了人生的方向性錯誤,以及必然會隨之而來的不幸。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到耄耋之年,人生舞臺已響鈴快要落幕了,竟然又來了一個意外的極大轉折。
這轉折就是1997年我患了口腔癌症。發現癌症後,經過口腔黏膜廣泛切除手術以及手術後放療,我自以為癌症是早期發現,早期徹底治療,可以太平無事了。不料災情並未了結。兩年半後,子女和老伴剛為我設筵慶祝過八十歲生日,樂極生悲,癌細胞竟捲土重來。
這個晴天霹靂把我一下子打昏在地,信心頓時墜落到低谷。我第一次知道患癌症時,雖然也大吃一驚,但是那時我還依仗我的兩個“老”──老基督徒和老病理醫生。 我是老基督徒,知道一切臨到我的禍福,都有神的美意,而且我深信祂一定會帶我走過死蔭的幽谷。我又是老病理醫生,瞭解癌症的規律,像我這樣的早期癌,治療 又及時、徹底,預後會很不錯的。
可是,這兩年半後的癌症復發,預後可不一樣了。更感到可怕的是,醫生還要替我做一個特別大的手術,把右側 半個口腔頰黏膜全部切除。這就好比要掀掉一大塊壞了的舊地毯,換一塊新的。切除傷口極大,需要從我大腿取一大塊皮膚,移植到口腔填補缺損。我是病理醫生, 知道對付癌細胞就是要徹底將它清除,不能討價還價。看來只好頂著風浪,拼老命去承擔了。
就這樣,我吃了八十年來生命中最的大痛苦。我平時非常喜歡唱的一首短詩是《壓傷的蘆葦》。歌詞“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賽》42:3;《太》12:20),是我過去長期身体軟 弱和病痛中的最大安慰。但是我復發再次手術後,全身多處是傷,臉面皮膚、嘴唇、口腔內、大腿皮膚,一無完整,使我萬念俱灰。
我那時覺得,我都這麼老了,與其活著受痛苦折磨,還不如快回天家安息主懷,就不會再有痛苦和眼淚了。我更想到手術後口腔內的疤痕收縮,嘴巴要變形縮小,有口難開,進食、說話都大受影響。而且經過放療和手術,唾液腺都破壞了,唾液是那麼少,口是那麼乾,我豈不是成了一個殘廢人嗎?
我看《導向》雜誌總編輯滌然女士寫的《癌戰》一書,說到她一度也有過“貪死怕生”的願望。我也是貪圖快回天家,怕活著受罪。最灰心的時候,我竟然求神把我這將殘的燈火,“吹滅吧!吹滅吧!”因為太灰心,我沒有信心活下去,在癌戰中,要做逃兵了。
病榻寄遇
手術出院後,住進大女兒家養傷。第二天,一件非常奇妙的經歷發生了。那個上午,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突然腦子特別清醒。我四面張望,滿眼看到的只有白色:白色的牆,白色的門,白色的窗,其他是一片空蕩蕩、白茫茫的白色,連空氣都好像是白的。這白色比滿眼漆黑的最深的黑夜更無邊無際,更可怕。
我腦子裡開始出現許多想法,主要是可憐自己。我都八十歲了,怎麼還要吃這麼大的苦?我這基督徒老人,正想用在世上餘下的日子寫見證,榮主益人,為什麼神不讓 我幹了?我一向最珍惜的“生活自理”,怎樣一下子化為泡影?我怎麼竟成了一個殘廢人?我老伴怎麼一點也不可憐我受這樣大的痛苦?這苦杯我一個人喝嗎?我好 可憐我自己。接下來,我又開始“貪死怕生”,希望主快接我回天家,何必活著受罪?灰心竟到這種地步!我好像快要死了。
我頭腦正在胡思亂想 發昏的時候,忽然腦子裡出現一些平時很少去想的事情。有許多相反的意見在和自己辯論:你想想主耶穌基督,無罪的神的兒子,在客西馬尼園,知道自己要上十字 架,受最恥辱的極刑。祂獨自一人在園裡禱告時,汗流如血滴下來,跟隨祂的最親近的門徒們竟睡著了,喊也喊不醒。門徒可憐祂嗎?祂孤單嗎?祂要獨自嚐苦杯。 祂可憐自己嗎?你這個不配的罪人,你算什麼?
我又想到主的使徒們,彼得,保羅,約翰,很多人殉道,殺頭,倒釘十字架。三十年代有位主僕宋 尚節,是留學美國的化學博士,放棄名譽地位,回國做一名傳道人。他為主大發熱心,成為佈道家,奮興家,我曾多次聽他講道。他長期因肛管結核病受盡折磨,手 術十多次,後來他痛苦得要跪著講道。他埋怨神了嗎?四十多歲就去世了,他怪神為什麼不給他長一些的壽命,可以更多地救人靈魂嗎?
又想到約伯。那麼一個難得的義人受大苦,家破人亡,肉体受摧殘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但他竟能說:“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而 我呢?神給我從小到老有聰明才智,八十歲腦子還很敏捷,能用電腦寫文章,為此沾沾自喜……我過去抱住這些恩賜不放,愛恩賜勝於愛賜恩者。但是現在神要收回 給我的聰明才智了,有什麼可埋怨的?
我就這樣腦子裡有問有答一個上午,有條有理,絕對不是胡思亂想。我猛然意識到,這是聖靈保惠師在教導、教訓、駁斥、光照、引導、支持、挽救我呀!心裡頓時充滿喜樂和感恩。
我這時好像一個摔倒在地的人,站起來時,全身都得摸一摸,動動手腳,要看看骨頭斷了沒有。我靈裡摔了一交,我也要檢查一下:我的基本信仰丟失了嗎?我相信人 有靈魂嗎?當然!當然!死後靈魂去何處?心裡回答信主耶穌的人,靈魂得永生,不信的人靈魂滅亡,人人要受審判的。我信死人復活嗎?當然!當然!主耶穌基督 早已復活、升天,以後還要再臨。
這時我似乎看到天家近了。我許多熱心愛主的上輩,已經在天家等我會面,我多麼盼望看到他們!我又想到我還有許多在世上的親人未信主,我的子女們,我在上海的親人。他們靈魂要失喪了,我一定要快快去告訴他們:快來信耶穌。
我這時滿心歡喜、快樂、平安。感謝主,我信心快滑落深淵,主親手抓緊我,把我拖上來了。我肉体是有許多傷,但是我沒有失去信心。我靈發昏,摔了一個大跟頭,但又爬起來了。
我馬上從床上爬下來。沒有想到我剛開過刀,身体還很虛弱,居然走到樓下。正好在樓梯口碰見女兒,她奇怪地看著我說:“一般人開這麼大的刀都在床上好好休息, 怎麼你老是心神不定,東想西想的?”她還未信主,當然不理解我。我告訴她,我是在想靈魂的事。她說:“這是你的福氣。”我對她說:“你也可以有這福氣,只 要信耶穌。”她說她試過,還不行。我想主的時間還未到,一個人能信主還是得由聖靈在人心裡動工,那實在是神的恩典。
我立即上電腦寫了手術 後第一封電子郵件,發給上海諸親友,她們知道我癌症復發,十分難受不安。我不是報告身体情況,我寫的主題是要她們快快信耶穌,告訴她們人人都有靈魂,要知 道人去世後,靈魂去哪裡。我被主從幽谷深處拉出來,心裡為人的靈魂得救很著急。在病榻上遇見了主,我心裡火燒火熱。
一役轉折
首先,經過這場信心滑坡和神的挽救後, 我意識到我的雜質、渣滓非常多,對神對人,虧欠甚多。我過去老是認為我自幼信主,在無神論統治的國家裡生活大半輩子,能持守信仰,老本很足。現在知道我的 信心何等脆弱,一遇風浪就摔跟頭。七十年的老基督徒又算得啥?難道主再來時,我說不定會像個愚笨沒預備好燈油的童女或是懶惰的惡僕人,被關在門外?那時再 羞愧哀哭,來不及了!我要信靠順服,讓主用火把我煉淨。這樣一想,我這次吃大苦真是于我有益。我不再可憐自己,凡事謝恩,就有喜樂平安。
我一向是個最會擔心的人,又是個好逞能的人,樣樣事情要做得完美無缺,心裡總是思慮太多,負擔很重,沒有喜樂平安。我一直認為這是我天性,不能改變,也不想認真去對付。經過這次癌戰中聖靈保惠師的訓誨,現在我不能自暴自棄,願意被放在火裡煉,燒去雜質和渣滓, 讓老我破碎。我不再求死怕生,既然主留我在人間,我要快快樂樂地活著,讓我自己的生命作見證。
其次,我退休已十年,是個不必工作的老婆婆。我現在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就是做一個園丁,要撒播福音種子,要耕耘。我退休後,原來有個願望,做一項過去喜愛但沒有機會幹的事,那就是徹底放下醫學專業,寫一本自傳。我的想法是,寫自傳也可以為主做見證。這次患癌經歷轉折後,我想寫八十年的自傳時間會很長,而我在世時日不多,眼前更多的應該是做見 證、傳福音,和同道分享心得。
主已經為我準備條件。1997年我患癌症後,1998年小女兒和女婿就送我一台電腦。今年大女婿和大女兒又 替我更新換代,增加中文軟体品種,給我寫作提供莫大方便。我現在嘴張不大,發音困難,講話不清楚,但是我寫些短文,或投雜誌,或寄給上海、美國和加拿大等地的親友、老同事、學生。我還投稿給教會,作為“肢体分享”,刊登在主日崇拜節目單上。
我還有一位在美國留學的學生,常寫電子郵件或信和我討論信仰問題。沒料到她的十二歲的兒子,也來電子郵件問我如何證明有神。他看了許多方面的書,包括羅馬、希臘歷史,認為“創造者”也許是一群技術能手變 戲法。我還給他寫英文電郵答覆,因為美國長大的孩子不認得中文。無神論的影響使許多人,特別是知識份子,從理性角度尋求真神,往往苦苦掙扎,還是困難重重。感謝神在我年幼時賜恩於我,憑小孩子單純的信心接受主。
現在我主動參加對外活動,有機會就介紹又真又活的神。我說話困難,但我可以筆耕。我這眼力昏花、聽力不濟的人,神憐憫我,賜我有腦力、体力,每天可以在電腦上寫作四、五個小時。對此我不能驕傲,只有謙卑、感恩。
生癌不是好事情。但是在我人生舞臺鈴響快要落幕的時刻,有了這份新工作,是神的憐憫和厚愛,讓我還有機會服事祂。這是多麼好的轉折!
作者來自上海。畢業於上海聖瑪利亞女中和聖約翰大學醫學院。畢業後任婦產科醫生。1952-1992年在上海第二醫科大學任病理解剖學教授。1993年來加拿大多倫多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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