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英
本文原刊於《舉目》78期及官網2016.07.20
我中學的閨蜜——蘆葦離世,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死亡”意味著什麼。多年來,她常出現在我夢中。有時她會問我:“你怎麼沒來我的告別儀式?……”
那個罵我的人
初中,因父親調動工作,我們全家搬到了安徽合肥,我也轉學進了合肥市第一中學。因為我說話、穿著和本地人不太一樣,於是有同學欺生。
有一天,我剛踏進教室,就聽見有人用地方話罵我。我站到那人面前,盯著她,要她說清楚為什麼罵人。她不出聲了。全班同學一下子安靜下來,盯著我和她看。從那以後,不再有人敢公開罵我。
這個罵我的人,就是蘆葦。
過了三、四個月,團組織準備發展我加入共青團。蘆葦第一個站起來說:新來沒幾天,需要考驗。於是,我就被“再考驗”。
蘆葦比我們班大部分同學大2歲,穿的比我們好,手頭很大方,敢說敢講,且有些流裡流氣。而且,我發現蘆葦似乎從不擔心回家晚,不在乎家裡有人等。
我後來當了班幹部,班主任會和我談論一些同學的情況。提到蘆葦,才知道她家很特別,一家人不在一起吃飯,各人吃各人的。她的哥哥、姐姐都有工作或成了家。她是有錢花而沒有人管的孩子。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成了我的閨中蜜友。
立春的時候,我們班去農場勞動2個月,白天站在冰冷刺骨的水田裡插秧,每天吃的都是白飯配雪菜,沒任何油水。一週下來,腸子裡的油都刮乾淨了,人人饑腸轆轆。
蘆葦因身體不好,免了田裡的苦力,常去廚房幫廚。她會偷一些鍋巴出來,到了晚上把我叫出來,爬到沒有人看見的草垛子頂上,在那裡看著夜晚的天空,邊吃邊瞎聊。可她從不提家裡的事。
蘆葦喜歡來我家玩。
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中,我生活在一個溫馨的家庭裡,爸媽總是誇自己的四千金,個個都視為掌上明珠。冬天,媽媽將我凍裂的小手放在她那雙肉乎乎的大手裡揉,放在嘴上哈氣。夜晚,爸爸風塵僕僕地回到家,把每個千金的臉蛋都親一遍(確切地說,是用鬍子扎一遍)……
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樣的家庭,至少讓我在經歷生命中第一個死亡故事之前,對愛有信心。
我是你的唯一
恢復高考了,我們12個畢業班,要按成績分班。學校集中了最好的老師去尖子班(一班)教課。我有幸擠進了一班。蘆葦則沒有想過考大學,只想混到畢業。
分班後,我和原來老二班的同學來往漸漸少了。可蘆葦依然三天兩頭往我家跑。在那瘋狂競爭、準備高考的日子,她常帶給我一絲久違的少年放任和喜樂。我非常享受她給我的單純的友情。
她知道我愛貓,有一天給我抱來一隻小貓,她對我說:“這隻貓很幸福!抱來時,貓媽媽一直在後面追。”當時的我並不清楚,她眼裡的世界,和我的有天壤之別……
有一天,蘆葦哭著來找我(在這以前,我從沒見過她哭),說鄰居的叔叔欺負她……我聽不明白,見她難受的樣子,不知所措,想告訴班主任。可蘆葦說不行。很久以後才知道,那人知道她是沒人管的孩子,性侵了她。而那時的我像個傻瓜一樣,不知道她承受了什麼!
高考完等待錄取通知的夏日,煩悶難熬。公榜的前一天,蘆葦通過內部消息(我後來才知道,她爸是高官),提前得知我榜上有名。晚上9點多,她趕到我家來報喜訊。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在開心和面臨分別的傷心中,度過了那個夜晚。
1978年8月,我去上海讀大學。老二班的大部分同學還在待業,而蘆葦順利地進入了合肥市社會福利院工作。我很為她高興。我們倆常常書信來往。每一次收到她的信,我會立刻回信。我認為,我不僅是她的閨蜜,而且是唯一的。
瀏海下的疤痕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我越來越不理解她的世界。她的信裡充滿了傷疼、委屈、憤怒、苦澀、厭世。可她從沒有告訴過我,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或者說,她的故事對我來說,就像是未經剪輯過的電影膠片,斷斷續續。
我們的書信來往,不再是(或者說從來就不是)在同一個焦點上的對話。按照蘆葦的說法,我們倆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對話……但我仍舊是她的閨蜜!
是啊,我們中國人的的五倫之一,是“朋友有信”(言而有信,互相幫助,讚美成就,勸諫過失,不求全責備,以道相許……),但並不強調相知,講的只是個“義氣”!
久而久之,我給她回信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她……我常常拿著筆,苦思冥想。蘆葦的影像,已漸漸變得模湖不清……
有一天,我收到她一張放大的近照。她滿頭捲髮,完全沒有了中學時的青澀。
1981年初,有一個週末,她乘大貨車,從合肥來上海看我。無意中,我看見她厚厚的刘海下3公分長的疤痕。我忍不住一再追問,她只說是她爸打的。和以往一樣,她沒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心很疼,也感到作為她的閨蜜,我是那麼無助、無力、無能……
你為什麼沒來?
大學第3年的夏日,我收到中學一個好友的來信。信一開頭就寫著:告訴你一個讓人悲痛的消息,蘆葦今天早上5點,離開我們去了。
我第一個反應,是笑了起來,哈哈……怎麼開這樣的玩笑?可是當我繼續讀下去,才明白,這確實在3天前發生了!
我當時正是醫學院三年級學生,我知道課本和解剖室裡的“死亡”是什麼,可我從未真正體驗過。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永遠的分離,對活著的人而言,是痛徹心扉,甚至痛不欲生!
因為蘆葦是自殺,不會有追悼會。同學們說,她是受了領導的誤解、批評,以及朋友的背叛……高中班主任在電話裡對我說,你一定要回來參加告別儀式!
我讀的是軍醫大學。我去請假,領導回答:你想也別想!沒這種可能!除了為父母,軍校學員沒有奔喪的假。若你敢自行行動,就開除學籍和軍籍!我很絕望。
後來得知,班主任為她辦了告別儀式。只有她哥哥、姐姐和中學同學參加。告別儀式是在停屍3個月後(已是暑假)舉行的。老二班有一半的同學參加了告別儀式。沒有見到我,大家都說,我一向是她的“救命稻草”,卻沒來告別!
我自己也這樣認為。所以我變得沉默寡言、厭食,“笑”都成了一種罪過。我在不解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晚,我像一個受傷的動物,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轉圈子。我無法明明白白地對自己說:是的,你充其量不過是“稻草”!
終於有一天,我決定將蘆葦永遠埋在心底,將這扇窗子永遠關上。白天,我不再在心裡和她對話!然而,我無法抗拒蘆葦在夢裡造訪。她總是平靜地問同一個問題:“怎麼沒來我的告別儀式?”
她永遠不會到
大學第4年以後,我和合肥老二班所有同學徹底失去了聯繫。患難、悲傷,一點一點地使我變得沉靜,但並沒有讓我更有智慧。
我如同活在走馬燈的世界,看到了更多悲歡離合、背信棄義……
2008年,中學老二班同學30年聚會。老同學通過我二姐在合肥的婆婆找到我二姐,又從我二姐手上要到我在美國的電話,邀請我參加聚會。我很激動——有30年沒有見到他們了!
同時,我心中還感到絞痛,我知道她——蘆葦,永遠不會來參加聚會了!我不再有機會對她說:“很久不見了,你過的好嗎?”我不會再和她一起看夜晚的星星,不會再吃到她偷的鍋巴,不會再看到她羡慕小貓的眼神,不會再聽到她的哭聲……
她被定格在我的記憶中:流海下3公分的疤痕,那沒被我讀懂的疤痕!
老二班30年聚會的夜裡,清晨三、四點,同學們都安睡了,度假村寂靜無聲。我卻無法入睡,淚水止不住地流。
這次聚會,讓我打開那扇我以為永遠不會再開的窗子。幸運的是,10年前我就認識了上帝。我的上帝與我同在。我知道我可以面對,我不再逃避。
在清晨的禱告裡,聖靈用說不出的歎息替我禱告:
上帝啊,你在亙古之前就知道我的故事!你知道我跌在何處。你要我今天全然倒空,將包袱放在十字架前。
從天父在起了涼風的伊甸園裡呼叫亞當:“你在那裡?”(《創》3:9)到各各他山上,掛在十字架上耶穌那痛徹心扉的呼叫:“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太》27:46)處處顯示著“死亡”是人的仇敵,更是你的仇敵。
上帝啊,你造萬物原是美好,又將永生放在人的心裡。然而撒但藉著亞當的罪,使死亡進入這個世界。使人人都有一死,人成了死的奴隸,一生怕死(參《來》2:15)。
然而父神,你愛我們,賜給我們你的獨生子耶穌,祂親身品嚐了十字架上的死亡,經歷了和天父隔離的深淵……因祂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祂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祂擔當我們的重擔,背負我們的痛苦,洗盡我們的污穢!
父神,我不過是塵土所造,有知識無智慧,有傷痛沒領悟,自以為義,驕嬌二氣。
我原本就是罪人,卻認為自己是閨蜜的唯一拯救——“稻草”不能救“蘆葦”,唯一的救世主只有主耶穌基督!主耶穌,你勝過死亡。唯有信你的,有永生!
親愛的朋友,我為你祈求,願你的人生中沒有“稻草”救“蘆葦”的故事!
作者生於浙江金華,現在美國密西根行醫。長年參與教會中的學生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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