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18.10.22
王星然
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上帝啊,你察看我的靈魂吧……我已被迫成為一個哲學家了!”
人生是荒謬的,1802年的夏天,貝多芬32歲,他是維也納最受矚目的樂壇新秀。然而過去6年來,他卻被耳疾折磨得萬念俱灰,他寫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註1)。在遺書中,他說:
“我毫無選擇,幾乎是在孤獨中求生,像是一個被放逐的邊緣人。我與社會唯一的聯繫就是生活基本需求。然而只要我想接近他人,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就會湧上心頭,我害怕被人發現我那悲哀的狀態。”
一位大作曲家無法再聽見自己的作品;一位曾經炙手可熱的大鋼琴家,現在無法正常地演奏,音樂會演出名單上還被除名;連日常社交生活都受到嚴重影響。貝多芬於是從人群中退縮,他變得自卑易怒多疑,多次準備結束生命。
但是,在荒謬而痛苦的創作生涯中,貝多芬發現始終有一股動力驅使著他活下去,在遺書裡他說: “讓我留住生命的是藝術創作的召命。啊!我如果不把我心靈深處所有的樂念釋放出來,是不可能離開這個世界的。因而,我忍受著這樣悲慘的生活……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無情的命運來割斷那條懸掛著生命的微弱絲線。”
完成這封遺書不久,貝多芬創作了神劇《橄欖山上的基督》,這是他在極度絕望的崩潰邊緣,重新出發的第一部大型作品,没有人委託他寫作神劇,是他親選的題材,意義非凡!隔年春天的受難周,《橄欖山上的基督》首演。
獨特的視角
古典音樂史上,大部份作曲家記念基督受難,多以“受難曲”的形式創作。作品聚焦於耶穌在各各他釘十字架的場景,如音樂之父巴赫著名的《馬太受難曲》、《約翰受難曲》、海頓的《十架七言》神劇等,皆是代表名作。
但是,樂聖貝多芬卻獨樹一幟,《橄欖山上的基督》選取了釘十字架前一晚,在橄欖山發生的故事。劇本由奧國劇作家胡伯(Franz Xaver Huber,1755-1809)提供,根據馬太福音26章,馬可福音 14章,路加福音 22章3處經文寫成。
耶穌與門徒吃完最後的晚餐,唱詩前往位於橄欖山的客西馬尼園(希臘文直譯就是榨橄欖油的地方),在這裡禱告,靈裡爭戰,順服,至終被捕。
全曲在編制上包括了一位男高音(基督),一位女高音(天使撒拉弗),及一位男低音(彼得),再加上傳統四聲部的唱詩班,以及一個大型的管弦樂團。
這部神劇並非為崇拜禮儀而作,在形式上脫離了傳統教會清唱劇(cantata)的格式,劇情環環相扣,節奏緊密,結構上一氣呵成,戲劇色彩十分濃烈!與其說是神劇,不如說是一齣帶有信仰情懷的獨幕歌劇。
貝多芬賦予筆下人物鮮明的個性,劇中有大量的內心戲。他大膽“揣摩聖意”,深度探索人子耶穌面對受難時,其靈魂深處的煎熬、與父神的對話、至終的順服,給予受難劇一個非常獨特的“心理學”視角。
六個段落
全曲共分成六個段落:
一、序奏由法國號開場,引出騷動不安,山雨欲來的詭譎氣氛。耶穌在降e小調的宣敍調中沉重登場,受難逼近的時刻,祂懇求父神賜下安慰及力量。祂清楚在父神的審判台前,必要為世人的罪走上那條必死的路,只是世人現在無法體會祂要承受的是什麼。接著耶穌在c小調的詠嘆調裡,唱出內心的交戰翻騰:面對逼近的十架刑罰,祂戰兢恐懼,極其傷痛,禱告更加懇切;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父啊!你若願意,就把這杯撤去!”
二、天使撒拉弗唱出宣敍調:“看哪!神的兒子,承受著極度的悲傷,被父神離棄,祂將要為世人的罪而受死,祂是甘願捨命的救主,使人因祂的死得著永生。”接著撒拉弗和眾天使唱出頌讚的詠嘆,歌頌上帝的赦罪恩典,讚美那為人犠牲,使人得生的救主;至於不信的,父神必要定罪,他們無法逃脫祂的審判!
三、耶穌與撒拉弗的對話:在宣敍調中,耶穌甘願順服,獻上自己,“天父上帝,求祢拿走我的憂懼。不要照著我的意思,乃要照著祢的意思。” 撒拉弗此時宣告,若非以流血捨身做為贖價,上帝對罪的震怒不得平息,人將永遠沉淪滅亡。
接著,耶穌與撒拉弗唱出了二重唱,“上帝的義怒,傾倒在祂兒子的身上;那極沉重的罪債,竟重壓在祂的身上。”“雖然公義的父神讓那極其可畏的刑罰,臨到自己的愛子,但正因如此,顯明了祂對本該受咒詛的世人,是有何等大的慈愛與憐憫。”
四、耶穌在宣敍調中,堅定地唱出:“來吧!死亡!為了救贖世人,十字架是我必走的路!”羅馬士兵出場:“我們一定能找到他,他別想逃走,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五、耶穌在宣敍調中再度禱告:“那追捕我的已然逼近,父啊!若是可行,請讓這沉重的苦難,像暴風一般快速遠離,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乃要照祢的意思。”兵丁唱道:“背叛凱撒的,必遭刑罰,你這自立為猶太人王的,我們必要將你繩之以法。” 門徒聽到了兵丁騷動之聲,合唱道:“遭難的時刻到了!我們有可能逃脫殘酷的兵丁之手嗎?”
六、接著,彼得拔刀要保護耶穌,耶穌唱到:“收刀入鞘吧!你想我不能求我父現在為我差遣十二營多天使來嗎?” 彼得仍是怒火中燒,耶穌唱道:“申冤在主,主必報應”,“要彼此相愛,要愛你們的仇敵”。撒拉弗唱道:“這些話超越了世上一切的道德禮教,這樣的愛只天上有,只有從神而來。”
接著彼得、耶穌、撒拉弗以三重唱來回應:“遵行主道何等有福!愛那恨你們的人,是主所喜悅的。”兵丁這時搶去了合唱的主旋律:“快!捉住他,別再耽擱……”門徒恐懼地自白:“哦!我們的主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如今我們也要因著祂被人逼迫,甚至殉道。”這時耶穌的宣告接著劃破了門徒的恐懼:“看哪!救贖大功即將告成,陰間的權勢不能逾越雷池,爭戰必要得勝!”
至此整個管弦樂團奏出了得勝的凱歌旋律,引導出終曲大合唱:
“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頌讚歸於至高神的兒子
頌讚歸於至高神的兒子
輝煌的天使天軍
在喜樂聖歌中齊聲頌揚
世人要宣揚祂奇妙的恩典及榮耀
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頌讚歸於至高神的兒子
在喜樂聖歌中齊聲頌揚”
這首《哈利路亞》大合唱的精彩程度,並不遜於韓德爾的同名作品。做為古典樂派過渡到浪漫樂派的重要橋樑,貝多芬的這部神劇既鋪陳了古典主義的嚴謹結構,又兼之浪漫主義豐富的情感表達。《哈利路亞》大合唱中還加入了巴洛克風格的對位賦格,精彩紛呈,以至於它常在音樂會中獨立演出。
巿民耶穌?
有學者認為,對於基督論“神人二性”(註2)這個重要的教義,顯然貝多芬在這部神劇裡更著墨於“人子”的身分:基督不只是救主,更是“巿民耶穌”,是“人性”原型的典範,靠著堅強的意志力,戰勝命運的枷鎖,至終奏出生命之凱歌。他們認為這樣的論述更加符合貝多芬寫作《命運交響曲》、《英雄交響曲》、《歡樂頌》的人本主義形象,與啟蒙運動思潮若合符節!
若說浪漫樂派巨匠貝多芬是個受啟蒙運動影響、獨立思考的人本主義者,筆者無可置喙。然而單單就《橄欖山上的基督》而言,我完全看不出貝多芬想要刻劃一個“巿民耶穌”的原型。在這部神劇裡,耶穌要彼得收刀入鞘、要愛仇敵的這個樂段,貝多芬藉著天使撒拉弗宣告耶穌“超越了世上一切的道德禮教”,祂的愛“只天上有,只有從神而來”,這清楚地顯出了耶穌作為“神子”的身分。更遑論終曲的《哈利路亞》大合唱,頌讚的對象直接就是那位“至高神的兒子”。
無疑,《橄欖山上的基督》把 “人子”的心路歷程,刻劃得極為深刻感人。在聆賞這部作品時,我腦中不時浮現《腓立比書》2章6-8節:“ 他本有神的形象,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象,成為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
貝多芬的信仰
貝多芬出生於天主教色彩濃厚的萊茵區,祖孫三代皆受洗成為信徒。然而幼年其父經常酗酒並毆打他,缺乏父愛的成長陰影始終揮之不去。其後他搬遷至維也納,緊張快節奏的城巿生活,更使他遠離教會。接著貝多芬才26歲就患上耳疾,此後他遠避人群……因此長年來,貝多芬並無固定的教會生活。
貝多芬自是不像巴赫,海頓,或孟德爾頌,過著堅定虔敬的信仰生活。可是在貝多芬坎坷的人生路途中,一次又一次的試煉,卻使他和上帝更加親近。在與友人的多封往返書信裡,不難看見他真摯的信仰。
貝多芬最喜愛的書,是一位路德會牧師Christoph Christian Sturm(1740-1786)的作品——《在自然界中默想上帝的創造及其護理》。貝多芬因患耳疾,常年離群索居,經常獨自一人去鄉間野林裡散步默想,與上帝對話,得到安慰和創作的動力。如此,第六號《田園交響曲》的出現也就不難理解了。
也許,有人會認為平時不上教會的貝多芬,大概會是個自然神論者(啟蒙運動中非常流行的思潮)。但我們驚訝地發現《橄欖山上的基督》對救贖意義卻有相當完整的表述。貝多芬相信上帝不能容忍罪,祂憎惡罪,因此必要審判,惟有靠著基督獻上自己成為贖罪祭,才能滿足上帝對公義的要求,免去刑罰和上帝的憤怒。而不信的人必不能逃脫上帝公義的審判。
這些都是基於聖經的啟示,不可能只從大自然中揣摩而得。貝多芬用音樂把這些真理寫得很具體很個人,而非置身事外。
多年後,貝多芬回憶這部神劇:“這是我早期的聖樂作品……那段時間我生命裡正經歷一連串不順遂、痛苦的事件,令人悲傷……”然而,貝多芬在基督的受難中,找到了安慰與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
對貝多芬而言,基督在釘十架的前一晚已然得勝!那位客西馬尼園裡的基督,完全順服了父神的旨意,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受難的道路。
在客西馬尼園裡,貝多芬彷彿看見了自己。他跟隨基督,跨越苦難,完成了上帝給他的召命——譜寫感人的樂章。
註1:1802年(32歲)貝多芬依從醫生的建議,到維也納附近的小村落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adt)靜養,在那裡他寫下了著名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adt Testament)。
註2:“基督神人二性”是重要的基督論教義:耶穌基督既是完全的神,也是完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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