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0.07.24
蔡理達
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教會如雨後春筍一般浮出地面,也開始有傳道同工全時間委身在祈禱傳道的事奉上。起初皆是憑著信心來傳道,靠別人奉獻的車馬費與愛心補貼來維持生活,直到20世紀末才逐漸形成受薪模式。
本文將追溯華人教牧同工受低薪的歷史原因,在此背景下,討論溫州教會傳道人受低薪的狀況,希望引起教牧同工的思考。
一、傳道人低薪傳統的由來
1、宣教士的觀點
宣教士在中國建立教會後,透過招聘華人做其傳道助手,或辦神學院招華人學生,培養華人傳道。關於華人傳道受薪問題,從一開始就有不同的觀點與立場。部分宣教士(如山東的高第丕)認為,華人傳教士不應從外國得薪水。但大多數傳教士一方面付給華人傳道人微薄薪水,一方面也幫助華人教會獨立。從1877年美國在山東的長老會,以及1895年美國公理會付給教牧同工的最高薪金,可以看出,“這些薪水與西方相比顯得太低,即使從華人的角度來看,這些薪水也不是很高。”(註1)
2、傳道人的受教育水平低下
1922年,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巴敦對中國神學院在校學生進行調查,發現知識分子奉獻傳道的人數很少,大學和中學畢業的總計391人。在之後的12年,大學教育更為普及,但每年獻身傳道的大學畢業生不多。
另外,巴敦在調查中指出,“教會學校的畢業生認為投身在教育工作,比鄉村傳道更優”。(註2)造成這結果的原因,如前段所述,華人傳道的津貼與薪水低,而教師的收入與之相比要高,又因在華人的傳統中,教師比傳道更受尊敬。因此,學生選擇從事教育工作,而不奉獻做傳道,也就見怪不怪了。
如此一來,當時奉獻傳道者受教育水平普遍低下。王明道說,在那個時代,有許多奉獻作傳道人的,都是一些不成材的人。趙君影也說過類似的話:中國傳道人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有的甚至連小學也沒有畢業。只有讀書不成、走世界道路又失敗的人,才被迫以傳道為業。(註4)
3、奮興佈道家的影響
關於傳道人是否受薪,在20世紀中國的奮興佈道家中,大多數人認為,傳道人不應收固定的薪酬,要過純粹的“信心生活”,他們可以接受信徒因聖靈感動、基於愛心的饋贈——這樣的觀點,傳遞出認為不受固定薪水比受固定薪水的傳道人更屬靈、更有信心的態度。
當時,王明道、宋尚節、倪柝聲、賈玉銘都認為傳道人不應受固定薪水。賈玉銘說,牧師受薪,難免會成為“薪俸牧師”,他建議牧師應靠信徒的愛心捐輸,即只靠信徒自由奉獻,一來可以增加信心,二來可以減輕教會負擔。(註5)
奮興佈道家強調傳道人應憑信心生活,靠愛心幫補,即使如此,若所得之豐,也會受人指摘。1927年,黃原素牧師辭去建道院長之職,不再受固定之薪,乃自由外出領會。但僅一年時間,就放棄此念,復任院長。並不是因為他沒有作傳道的恩賜,乃是憑“信心生活”收入過多,心中不安。(註6)
二、溫州教會的特殊背景
1、內地會的影響
近代基督新教第一位來溫的宣教士,為內地會宣教士曹雅植,內地會是一個信心差會,強調靠信心生活。(註7)創辦人戴德生的美好見證,常在講臺被傳講,如戴德生曾經遇到米缸空了,夫妻倆對著空米缸唱“三一頌”,沒過多久,就有人送來一袋面粉。
這種“單憑信心”的屬靈傳統,深深地影響著每一個信徒。溫州教會尤其注重講信心的信息。弟兄姐妹在艱難中憑信獲得神幫助的見證,在許多的分享會上一再被傳講。特別是在感恩節的這一週裡,教會每晚信徒都會自發上臺,分享信心的見證。
在這種影響下,教會會眾對牧者容易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他們認為,牧者需要靠信心,不能倚賴物質,要過簡樸生活。這種觀點導致國內許多教會在聘請全職傳道時,往往不能正面討論傳道人的待遇問題,若是傳道人表現出“討價還價”,牧者的形像必然受損。
在面對所受薪水遠低於消費水平時,傳道人要憑信苦撐下去,這才是信心的表現。如計志文強調,在面對艱難時,傳道人“要禱告,把一切的需要告訴神。”(註8)
我們看到,溫州傳道人確實注重操練信心。比如本教會王傳道回憶,他當初奉獻為全職傳道時,沒有過多考慮薪水問題,只是憑著信心奉獻,亦是順服長老的勸導。又比如筆者認識的一位周弟兄,他報考過神學院時,根本沒有擔憂過將來作傳道工資的問題,他相信神必會供應。
2、溫州自立會的背景
1906年,上海長老會牧師俞國楨提出“自治、自養、自立”的主張,並建立了“中國耶穌教自立會”,溫州教會積極響應該號召,於1907年建立自立會,自立會後成為溫州重要的教派、全國自立會的一個大教區。(註9)自立會第一要解決的就是教會經費困難,雖得眾信徒奉獻及海外華僑募捐,但僅解決教會經費短缺而已。在自立自養自傳的挑戰之下,後又遇抗日、國共戰爭。在那戰火連天的歲月,教會與人民都在艱難之中,傳道同工自然不可能享有較好的津貼與福利。
3、特殊時期教牧停止受薪
隨著政權的更替,1958年《天風》期刊上,官方明確將傳道人定為不勞而獲的剝削者,必須參加勞動生產以進行自我改造。(註10)該年6月7日,三自會通過《關於號召全國基督教界學習、宣傳和貫徹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的通知》,寧波教會首先響應,主張經濟統籌統支、教會財產統一管理、教牧人員從事生產。
之後,溫州也響應了該號召,除城西教堂之外,其餘教堂全部關閉,所有教牧同工都要參加社會主義教育學習班,並要參加勞動生產運動,以配合“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大躍進總路線。(註11)自此,所有牧者都停止了受薪,加入了生產勞動。
4、作義工而非全職傳道
上世紀80年代,溫州教堂開始恢復聚會,一些教牧同工回到教堂,成為專職牧師。但從溫州市教牧同工提供的1993年數據可見,全市官方教會是以義工傳道為主。比如,文成縣傳道人全部為義工傳道,共30人;龍灣區僅一位受薪牧師,義工有60名;鹿城區的受薪教牧同工25人,義工為125人。(註12)
筆者採訪一位董牧師,他指出,當時義工傳道是主流,不受薪傳道是常態,以至於教會內部流行一句話:“吃自己的飯,傳上帝的道”,因此,在溫州,全職服事20年以上的牧者,大都經歷過經濟的挑戰。
筆者同工徐傳道,她回憶道,她在教會中服事,一開始是沒有薪水的,只因經常要打電話聯繫信徒,出去探訪需要車費等,教會才每月給予她300塊人民幣作為補助,後來一次性提高到700(相當於當時環衛工人的工資),算是她全職的薪水,因此要求她放下自己的事業。
另外一位何弟兄,是與王傳道同一時間參與教會服事,對於是否要全職服事,他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掙扎。掙扎的主要原因是專職傳道的薪水過低,無法應付家庭的必要支出;另一個原因是,教會並沒意識到全職傳道的重要性,對全職傳道缺乏必要的尊重。
三、反思傳統,直面問題
從上文對教會傳道人受薪的歷史發展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一方面主流觀念認為,不受薪傳道更屬靈;另一方面,客觀的政策也導致教牧同工的待遇問題不被重視,兩方面形成了當前溫州教牧同工受薪微薄的基礎。
顯然,隨著教會體制的健全,傳道人的薪水是一個不可不提說的話題。2018年,在溫州某牧區的年會裡,與會者對全職傳道的薪水問題有所關注,有人作報告指出,近幾年教會一直在提高傳道的薪水,報告稱全職同工當年的月薪在4000元/月左右。
不過,這十來年,傳道人的薪水雖翻了幾倍,但他們感覺經濟的壓力並沒有減少,近些年,因物價與消費水平的提高,傳道人的薪水較低,導致停止服事的事件頻發,長此以往,想必會給教會帶來許多危害,教會必須直面這一問題。
筆者也了解到,當前有個別新興家庭教會,因牧者受過整全的訓練,從一開始教會就比較注重教會體制,尤其是傳道人待遇體系的建造,這樣的教會通常給予全職傳道的薪水比較高。
傳道人是否要受薪,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答案。保羅在哥林多時,他就不接受哥林多教會的薪水,但他多次接受腓立比教會的供給。保羅的作法讓我們看到,在不同的情況下,哪種作法有利於福音廣傳,他就採用哪種作法。
筆者認為,溫州教會傳道人雖然一直有受低薪的傳統,但作為傳道人,受高薪也不等同於不屬靈,因為屬靈與否,並不與擁有金錢多少掛鉤。收入頗豐的佈道家,放棄豐富的奉獻,接受固定的薪水是信心的表現;無名傳道雖只有微薄薪水,仍願擺上服事,也是信心的表現;在教會遭受逼迫時,傳道人雖無薪水,仍堅持傳道,亦是信心的表現。
從教會的層面來看,當前,教會所面臨的處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有必要反思我們的傳統,突破一些人為的、不良的傳統。在傳道人的薪資上,教會應厚待傳道人。
比如現今有些牧者,受過系統的神學教育,傳道又是加倍的勞苦,按聖經原則,當受加倍的敬奉(參《提前》5:17)。又比如一些財務上充裕的教會,在聘請專職牧者時,可以綜合考慮當地的消費水平、牧者家庭所必需的開支等,給予適當的薪水,讓牧者無後顧之憂,專心以禱告、傳道為念。
註:
1、賴德烈著,雷立柏等譯,《基督教在華傳教史》,(香港:道風書社,2009年),頁361-362。
2、梁家麟,《華人傳道與奮興布道家》,三版(香港:建道神學院,2011年),頁199-200。
4、同上,頁18-19。
5、同上,頁214。
6、梁家麟,《建道神學院百年史》(香港:建道神學院,1999年),頁68-69。
7、莫法有,《溫州基督教史》(香港:建道神學院,1998年),頁52-53。
8、計志文,《長成基督》(香港:聖道出版社,1964),頁24-25。
9、同7,頁129-134。
10、趙天恩、莊婉芳著:《當代中國基督教發展史(1949-1997)(臺北:中福出版有限公司,1997),頁134。
11舍禾,《中國的耶路撒冷——溫州基督教歷史》(上冊)(臺北:宇宙光出版社,2015),頁485-489。
12、支華欣,《溫州基督教》(杭州:浙江省基督教協會,2000年),頁142。
作者為全職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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