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生命》——哲學家導演Terrence Malick的靈魂拷問(王星然)2022.08.01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2.08.01

王星然

孩子睡了。晚上,我要看圖書館借來的一部電影《隱藏的生命》(A Hidden Life)。Terrence Malick是我欣賞的當代導演之一,他執導的《生命樹》(編註1)、《紅色警戒》都是我熱烈推薦的作品。

進入這部片長3小時的電影之前,我早已有心理準備了:果然是一夜無法成眠。這是一部不說教的電影,卻讓所有人被審判。

人間清醒的代價

猶太哲學家漢娜•鄂蘭,在納粹暴行中觀察到“邪惡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編註2)。至於要如何杜絕此惡,她給出的的答案是——每個人要能勇於“獨立思考”來選擇正義,拒絕人云亦云,掙脫集體的宰制。

她說,“在政治上,服從就等於支持。” (編註3)如果社會裡大部分的人都選擇沉默和不思考,最終將造成集體的瘋狂,把社會推向極致的犯罪。

這番理論不難理解,只是漢納鄂蘭並没有花篇幅討論——當個體要對抗結構性罪惡,做個出汙泥而不染的“人間清醒”,其代價為何?

導演 Terrence Malick用3個小時,细膩地描繪了漢納鄂蘭没有深入的問題。他向所有的觀眾拋擲一個個靈魂的拷問:

如果,把我生成德國人,扔在那個納粹“江湖”裡,我能獨立思考嗎?

如果納粹強行徵召我當兵,我會去嗎?

甚至,如果軍方同意我可以不必上戰場,只須表面做做樣子,向希特勒誓言效忠,我可以接受嗎?

這些問題赤裸裸地殘酷:獨裁者想方設法逼你就範,最後他還要你的命。

Terrence Malick迫使我們去思考,漢娜•鄂蘭這套理論真的可以實踐嗎?會不會太天真?畢竟,連當時的教會都屈服了!

(Franz Jägerstätter, 1907-1943)

我有主,那就夠了!

1943年四月,德國牧師潘霍華因反納粹被補入獄。其實早一個月前,在600多公里之遙的奧地利阿爾卑斯山間,有一個默默無名的農夫Franz Jägerstätter,也因為拒絕與納粹合作被補。

Franz Jägerstätter不是神學家,不是哲學家,不是政治家,不是意見領袖,甚至不是個外向的人。他只是一介平凡農夫,一個敬虔的天主教徒。他和妻子Franziska(Fani)育有3個女兒,家族散居住在奧地利山間,世世代代務農,持守著他們的信仰。這裡本該是世外桃源,塵俗一切紛紛擾擾無法到達的地方。

Jägerstätter個性內斂,但單純的信心使他的內心無比堅硬強大。當村裡所有年輕男子都被徵召,去為希特勒打仗時,他拒絕加入,連退而求其次擔任醫護兵也不幹。因為,只要是軍人,就得向希特勒行效忠禮。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過就是應付一下。可是對Jägerstätter而言,那個應付是欺騙,是違背自己的信仰。在是非黑白面前,他没有任何猶豫。雖然壓力如排山倒海而來,他卻說:“我有主,那就夠了!”

他的存在,對於那個山間小城的居民,彷彿就是一場良心控訴。村民只要看見他,就想起自己的不義。以致於,他們必須聯合起來,苛待他和他的家人,控告他是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惟有這樣,村民們才能繼續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你是來審判我們的嗎?

當Jägerstätter站在軍事法庭受審,審判官面對他都忐忑難安,問:你是來審判我們的嗎?連最親近的神父都勸Jägerstätter,既然無法改變什麼,就不要如此固執。況且,大家不過是嘴巴上效忠希特勒,心裡隨便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没人管得著……

這種時候,實用主義(pragmatism)最常被拿來當作“犠牲是不是‘值得’”的評判準則:效益大於一切道德、宗教、和良知。正所謂有“實用價值”的道理,才是真理。如果個人的犠牲無助益於扭轉大局,那麼這個犠牲就毫無意義,還不如趁早從善如流,別硬想要做烈士。

可是,如果每個人都如此想,那就只能坐看希特勒長成為一隻再也無法控制的怪獸。

Jägerstätter對神父的“規勸”不以為然。他上告教區主教,但得到的答案卻是基督徒當“盡做為國民的義務”、當“順服在上掌權的”(即使他們違背上帝作惡)。Jägerstätter大失所望,卻不改其心。

我們是基督的仰慕者?還是跟隨者?

令我印像最深的是教堂藝術家修復壁畫的那一幕,令人玩味再三。

藝術家說:

“我的工作是讓那些舒適地坐在教堂椅子上的人,只要抬頭,即可透過我的畫作來瞻仰基督……教會善於培養基督的仰慕者,而非基督的跟隨者……跟隨基督的生命是要付代價的,我們都知道,但不想被提醒……現在我畫的是安逸舒適、頭帶光環的基督;總有一天,我要畫那出位真實的基督……”(此為意譯)

這是全劇中最尖銳的提問:我們倒底是基督的仰慕者?還是跟隨者?

臨走的那一天,妻子Frani換上了她最美的洋裝來車站送行,背景傳來巴赫的《馬太受難曲》。導演 Terrence Malick一向喜歡在影片中採用古典音樂;而《受難曲》在此片中,預告了這是一條殉道的不歸路。

在監獄中,妻子鼓勵他:“我愛你,不管你做什麼,不管我們要面對什麼,我永遠在你身邊支持你,你要堅持做對的事。”妻子的這番話令人動容,這是何等堅貞不渝的愛情!

6月的阿爾卑斯山,花兒兀自在漫山遍野盛開。那是一年裡最美的季節,大自然不知道這場戰爭正在進行。Jägerstätter渴想故鄉,卻是在獄中被折磨得最慘的時候,他此生再也見不到那魂縈夢牽的家鄉。

8月,處決的那一幕,導演没有拍下死亡。鏡頭帶回奧地利的山間故鄉,在那裡有成熟的麥田,受祝福的婚禮,孩童的歡笑,生命的禮讚…….

彷彿什麼都没有發生過,彷彿Jägerstätter早已被這個世界遺忘。

“這世界的美好,部分來自於那些歷史從未記錄下來的平凡生命——我們都虧欠那些忠心活過卻隱藏的生命,他們躺在那些未曾被記念的墓穴裡。”這是導演最後打在螢幕上的話,出自英國作家George Eliot。

Franz Jägerstätter的生命彷彿是隱藏的:雖然已離開這個世界,但他的生命“與基督一同藏在上帝裡面”(《西》3:3)。如他所言:有基督,那就夠了!

(Franz Jägerstätter遺孀, 1907-2007)

編註:

1. 關於電影《生命樹》,讀者可參考作者文章:《解讀電影“生命樹”(王星然)》。

https://behold.oc.org/?p=2497。

2. 作者曾為文討論猶太哲學家漢娜鄂蘭之邪惡的平庸”(The Banality of Evil)。見:《邪惡與平庸的距離(王星然)》https://behold.oc.org/?p=41726

3. 漢娜 • 鄂蘭,《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施奕如 譯,(台北:玉山社,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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