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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解經的斷想(楊天道)

楊天道

本文原刊於《舉目》20期

雋詞佳句未必好
2003年,非典型性肺炎(SARS)在大陸一度肆虐,令無暇、無心思索生命意義和屬靈世界的中國人,痛切体會到信仰的重要。于是社會的震蕩和蔓延的恐懼,反而成就了傳福音的良機。如某青年團契向大眾分發福音單張,在不足一個月內印刷20餘萬份,仍不敷需求。

           但耐人尋味的是,一個人數逾千的大型教會的牧師,在主日講道時,將這疾病的突如其來和凌厲可怖,解釋為上帝對中國人拜偶像的審判。在彼時的氣氛環境中,于公開的講台上宣佈這樣的道理,勇氣誠可嘉矣。

           只是,令人疑慮的是,講道者似乎無意為這驚人之語提供周詳的論證。不管是引用舊約聖經中埃及和以色列人遭遇的瘟疫,來詮釋當代的危機,還是從罪的後果,來探討疾病和苦難,嚴謹的講道必須繪出可以將聖經的獨特歷史,應用在今時今地的根據。但神的僕人卻偏偏沒有花費氣力這樣做。

           我相信大部分的聽眾離開那天的聚會時,是帶著悚然的心情和禱告的願望的。但這樣的效果,是否可以成為任意解經的藉口?我們可以舉出太多例子,是從經文中的一個單詞、一個概 念中,產生出一篇講道,卻將抽離了聖經的上下文脈,亦全然不考慮原作者的意圖。我們從經文中得出的“亮光”或旁人不曾發現的新鮮意念,是否能夠凌駕解經的 規範?

          當講台的信息,從內容到結構都不是來自聖經,或者充其量是對某處經文的聯想和隨意發揮,我們是否極泰來仍可以聲稱會眾得到造就或者激勵,來證明所傳講的是純正的基督教信仰?當一篇講道令聽眾如醉如癡的時候,誰能保證這並非某種的自我耽溺呢?

          使徒保羅的時代,那些在教會中另傳“別的福音”的假教師們,大都是擅長辭令、人氣強勁的角色。但保羅一再強調,自己的信息來自上帝的啟示,福音的內容不能由聽眾是否得到幫助來驗證(《林後》11-12章)。

           今日的華人教會,不乏擇枝而栖的“候鳥型”宗教消費者。對福音的忠實、不妥協,就尤為重要。“按著正意分解真理的道”,準確地傳講上帝的話語,是傳道者最重要的呼召。

           教會可以容納氣質內向或是管理能力平庸的牧者,卻承擔不起謬講聖經的傳道人。也許神的僕人在講台上面對的最大考驗,是放棄那些看似精采卻不盡符合聖經含義的 “亮光”或雋詞佳句,不管它們能造成多“轟動”效果與回應。正如魯益師(C. S. Lewis)提醒我們的,基督教會重大的困難,是讓聽眾明白:我們宣講這信仰,不在于它的優美動人,而僅僅因為我們認定這是真理。

劣質解經的戕害

          戕害教會健康的,與其說是劣質的講道,毋寧說是劣質的解經。傳道人對解經方法的無知,及由此帶來的對聖經的濫用和簡化,是中國教會的極大危機。

          一個例子,就是聖經註釋本(study Bible)和聖經辭典類工具書,在中國教會供不應求。甚至某些基層的傳道人,僅憑藉一兩本工具書便可以組織培訓。而教師和學生的差別遂在乎佔有資料的多寡。這是今日許多培訓工作的現實。

          註釋本聖經的成功和危險,是在于它提供快餐式的答案,而非具有邏輯的聖經神學。傳道人可以熟讀聖經並解答疑難經文,卻不知如何表達聖經在特定問題上的一致性立場(例如離婚與再婚),及說明新約與舊約的關係,教會與家庭的準則等等。

           另一種極端現象,則是所謂屬靈精英的心態。有的人動輒相信,自己透過禱告與默想,便可以掌握聖經中的奧秘和屬靈生命的真諦,而不必借助任何聖經註釋和神學系統。這似乎是相當合理的進路:宗教改革豈不是宣佈了“唯獨聖經”嗎?歷史上的教會偉人如王明道先生,豈不就是從不使用註釋書嗎?

           中國教會讀經的熱忱和對聖經的尊崇,無人能與之匹敵。但我們擁有一冊聖經在手,是否便可以發展出整套信仰系統?標榜自己本乎聖經的人常常忘記,其實沒有人可以幸免于神學的預設和偏見──發現聖經或淺或深的脈絡,將任何一段經文同整本聖經關聯,正是神學的課題。

           中國城市教會,特別是知識分子的查經班中,每當因某段經文引發討論,而莫衷一是的時候,團契領袖或同工常見的對策,便是將經文的解釋歸結為神學問題。而一旦涉嫌學術,便自然對生命的長進沒有意義。但難解的經文可以略過不提,信仰的疑惑卻無法忽略不計。人們貶低神學的傾向,不僅是掩蓋無知與疏于思考,也是教會 生活的致命疾病。

           有人說,當一個思考的基督徒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上,神學便是不可避免的事。研究者發現,當信仰成為可以自行選擇,任何宗教背景下的年輕人,都不會未經批判、反省,就接受正統的基督教信仰──他們生存其中的多元文化,根本不會允許他們那樣做。遺憾的是,我們常以擁有聖經真理自居,卻不去鼓勵人自覺地運用神的話語思考。

           年輕的教會牧者兼基督教雜誌 Re: generation Quarterly的發行人比爾.哈利(Bill Harley),介紹自己教會成長的經驗說,他的教會非常尊重和鼓勵人們思考。但他發現大多數教會都沒有做到這一點。他感到難過。

           中國教會的悲哀,就是為了強調“生命”而摒棄真誠的思考,使信仰撤退到基督徒的內心世界。教會對神學敬而遠之的結果,便是聖經詮釋中,高度的經驗主義和個人主義。

聆聽傳統的聲音

           有人根據《約壹》2:27認定,除了聖靈的光照之外,任何學術工作都無助于我們理解聖經。

           這種看法正確嗎?也許我們應該從宗教改革中得到啟發:改革者們不僅提出人人皆祭司的口號,也同時強調訴諸聖經原文的重要。這其實是重要的平衡──如果後者佔了上風,我們就不得不對學者們言聽計從;如果前者佔了上風,則會導致每個人任憑己意解釋聖經的無政府狀態。

          宗教改革者反對教會壟斷聖經的解釋,卻未懷疑過教會傳統的價值。加爾文是在當時無出其右的解經大師,但他從未認為自己可以越過歷代的釋經傳統而另辟蹊徑。他的巨著《基督教綱要》,在二十年間屢次修訂,每次都大篇幅增加,歷代教父的傳統詮釋。在改革運動的轟鳴中,他始終在側耳聆聽傳統的聲音。

          也許加爾文知道,敬虔的信仰及聖靈的恩賜,並不能擔保我們對聖經的詮釋不會出錯。因此聆聽同我們一樣尊崇聖經的基督徒,相信上帝在歷代聖徒身上都有其獨特工作。即使理解上的歧見不會迎刃而解,至少可以避免我們的偏狹與膚淺。

           停止了聆聽,勢必使得獨斷的詮釋在教會中通行:我們要麼倚靠個人主觀的臆測,要麼盲目追隨權威的判斷。這權威可能是聖經專家、宗派傳統,也可能是有領袖魅力的傳道人。

        一位面對信仰掙扎良久的基督徒作家醒悟到,“一個只想聽到自己聲音的人,他聽到的只能是自己的聲音。”反之,我們對真理的興趣和熱情,會推動我們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不停歇地聆聽聖經。

          有時候,縱使我們擁有了嚴謹而詳盡的聖經註釋,仍會需要帶著新的需要來到聖經面前。有些問題是神的每個兒女必然遇到的,有些則是上帝安置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的特殊問題,逼使我們聆聽聖經尋找解答。正確的解經始于正確的提問,儘管知道會有錯誤與歧見,我們仍然殷勤尋找經文的真意,因為知道聖經真理獨立于我們理解它或誤解它的能力,也獨立于我們接受它或拒絕它的意願。

           我們聆聽的目的,不僅是為洞悉聖經的堂奧,也是為了信仰生活中最大之事:認識神,並且活出義人的生命。正如神學家卡森(D. A. Carson)在《再思解經錯謬》一書中寫道:“如果我們堅信聖經的功能,在于它不斷更新我們的生命,包括我們的生活與我們所擁抱的教義,那麼我們就必須竭盡所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聆聽它。”

           這樣的聆聽,讓基督徒勇于承認自己先前的主張不盡完全,甚至全盤錯誤,也會讓我們不惜與同伴和時代參差牴牾。但每個基督徒終有一天會懂得:理解聖經離不開順服的聆聽;我們事奉的品質,至終要取決于我們明白和順從上帝話語的多少。理解和傳講真道,實在是辛苦的使命,但我們面對聖經的態度,真的是“竭力在神面前得蒙喜悅”(《提後》2:15)嗎?我一直在問自己。

作者來自中國,現居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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