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教會的基督徒?(陳世賢)2023.02.08

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2.08

陳世賢

 

最近在讀教會論(ecclesiology, 也就是關於教會的神學),想到自己過去幾年與幾位年輕人的對話,他們在不同程度上表示:希望做一個基督徒,但不想參與實體的(visible)教會生活。有些人的理由就像美國Barna調查(註1)所顯示的,在教會中找不到上帝並且厭惡教會成員的偽善,另一些人則有個人生涯的考量。

我於是思考:“我們能否做基督徒、卻不參與教會生活呢?能否向耶穌說‘好’,卻對教會說‘不’”呢?換句話說,身為一位基督徒的必要條件中,是否包含“教會(群體)生活”這一點?

我想用在亞洲一些地區的“無教會基督徒”現象回應,以下我們來看3個例子:

 

一、無教會基督教現象(Churchless Christianity)

Churchless Christianity(1991)書中,神學家Herbert E. Hoefer描述印度泰米爾納德邦(Tamil Nadu)的基督徒,他稱之為“不受洗的耶穌跟隨者”(non-baptized believers in Christ, NBBC),這些人自稱為Jesu bhakta(耶穌愛好者),人數約有20萬人,主要為貧窮的婦女。

他們可能是透過奇蹟認識耶穌、與耶穌保有個人的關係、但不屬於任何實體的教會組織,他們依然在原先的印度教或穆斯林群體中活動,其原因也很明顯:在基督教被視為外來、西方的組織的地區,他們若歸信基督,就得與原先的家庭、社區切割。

其他地區也有類似現象。例如在某些穆斯林地區的圈內人運動(Insider Movement),雖人數難以估計,但可能也有20萬人在自己家中敬拜耶穌。在那裡,基督教跟“美國”或“道德淪喪”綁在一起,成為基督徒意味著一個人貪圖世俗、放蕩情慾。成為基督徒只會為家族帶來羞辱,一個家族中出了一位基督徒,他們若無作為,將淪為鄰里的笑話。因此,某些地區會以宗教私刑處死信耶穌的家庭成員。

或者,日本內村鑑三(Uchimura Kanzo, 1861-1930)在日本國家主義夾擊中提出的無教會主義(No-church movement),強調個人可以不靠教會機構組織,藉著聖靈直接與上帝建立關係。

內村鑑三年輕時就相當排斥繁文褥節,留美時接觸貴格會,受到他們較不機構化的靈性觀影響,返日後在中學任教,因拒絕對天皇的《教育敕語》鞠躬敬禮而遭視為大不敬。後離職,同時日本對基督教的批判運動開始興起,內村成為眾矢之的,四處求職未果,在其他基督徒的協助下創辦雜誌、寫書、四處演講。

他反戰,認為日本的愛國主義只能帶出排外、與基督信仰的愛人背道而馳。同時,他也發展出一種無教會的信仰觀。至於“什麼是教會?”內村鑑三回答道:“宇宙為上帝所造,因此自然環境本身就是我們這些無教會信徒的大地教會。”

看過上述的例子後,也許我們可以做個小整理,那就是在“肉眼可見形式的宗教生活”難以實踐的環境中,靈性觀傾向強調宗教的個人虔誠勝過外在形式,無論是環境所迫的隱埋敬拜(印度、中東),或者用智性論述建構一套無教會的信仰觀(日本)。

 

二、湯馬斯和紐畢真:聖靈論與道成肉身之爭?

亞洲地區所誕生的這些教會論/教會觀,顯然跟歐洲以基督教為社會背景的古典教會論有別,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極端的教會論。在亞洲,“教會”與“社會”的界線更明顯,成為基督徒意味著加入某種新的社會團體,與原群體的分離感更加強烈。

在西方,早期教父強調“教會之外無救恩”、天主教會認為教會是信徒的母親、是上帝拯救恩典的管道,若無教會,人無法重生;到了宗教改革時,改教家們雖然將教會的使徒性從“天主教的使徒統序”改定調為“與使徒的教導一致”,但仍強調實體的教會以及神職權柄。

到後來,浸信會等傳統興起,仍都強調教會是一群人奉主名聚集並且施行聖禮之集合。與當今無教會基督徒的觀點十分有別。

而印度的無教會基督徒現象,早在兩位神學家之間就已經有過激烈爭辯(註2):

湯馬斯(M. M. Thomas, 1916-1996)是一位印度神學家,為Churchless Christianity站台,認為一種堅固的教會論,應該能在任何宗教群體中存在著教會。因為教會超越任何宗教群體,因此,印度教的社群中也可以存在著看不見的教會。

而紐畢真(Lesslie Newbigin, 1908-1998)作為英國在印度的宣教士,又是南印度區聯合歸正會(URC)主教,則提出解經上的反駁,認為新約聖經在描述與基督的關係時,不只談心理更談信徒間的關係,因此認為湯馬斯的教會論過於靈性(overspiritualization ecclesiology)。此外,紐畢真也從使命的角度回擊:沒有肉眼可見的教會、大家都是自己過個人基督徒生活,怎麼門訓?怎麼見證呢?

也許,我們可以將兩人的立場看為聖靈教會論(pneumatological ecclesiology)與道成肉身教會論(incarnational ecclesiology)的張力:一邊強調聖靈那穿透性的大能,一邊強調肉眼可見的基督身體;一邊強調既然聖靈上帝在場,那就是真教會。而另一邊則強調教會要能被看見,才能履行基督的使命。

 

三、溫特:宣教學上的樂觀

我們可以預期,從宣教學上來看待這些新興現象可能會較樂觀,畢竟有人信主比沒人信主好。

美國世界宣教中心(今前線事工)(U.S. Center for World Mission, Frontier Ventures)創辦人溫特(Ralph Winter, 1924-2009),就把上述現象理解為“第三次宗教改革”:第一次宗教改革發生在使徒時代,信仰移出原本單一的猶太文化;第二次宗教改革信仰移出羅馬天主教;第三次宗教改革信仰則移出傳統教會。(註3)

從策略的角度而言,這些地區連本地化教會(indigenous church,例如中國家庭教會)都無法建立。在churchless Christianity中,這些人能既成為基督徒,又不用被貼上“信外國宗教”的危險標籤,是相當難得的。然而,我們也無法不去注意,這些信徒一般持續信主的時間,比起在體制教會中受洗的信徒短。(註4)

因此,從宣教的眼光,我們可以為此現象慶幸,但也可以反過來挑戰這個現象:那麼基督信仰中的核心元素“宣教使命”,對這群churchless Christians的意義是什麼?(這也是紐畢真的論調,也許應該用宣教教會論/missional ecclesiology來理解他比較準確。)

 

四、沃弗:教會論中的已然與未然

我們要如何理解無教會現象呢?如果“教會生活”是信仰的必要條件,那麼難道這些人不能算是基督徒嗎?但如果“教會生活”不是信仰的必要條件,這些基督徒是否失去了一同為主做見證的機會與挑戰?

我想借用沃弗(Miroslav Volf)在After Our Likeness書中的論述來回應它。

沃弗注意到全球各地有許多基督信仰的復興,特別是在亞洲、非洲,這些地區許多教會不像天主教、東正教、或傳統基督教大宗派那樣有組織,往往是以獨立運作的形式出現,因此較接近“自由教會”(free church)的傳統。

然而,自由教會不像傳統大宗派那樣,對於“什麼是教會”, 有著清晰的論述,因此許多自由教會中的信徒過著個人主義的生活,不覺得委身群體生活是重要的信仰核心。

沃弗建議我們在思考教會的“現況”與“理想”的差異時,引入“終末”的向度。他提到有一個上帝百姓的終末聚集,在那邊,教會會完全反映出三一上帝的特質、進入一個完全的狀態。然而,目前我們處在一個歷史性的、過渡的時期——沃弗認為,教會在歷史中,處於這尚未到達理想的旅途。

這種“已然未然”(already but not yet)的態度,提醒我們教會是一群天路旅途中的旅客。我們因此避免兩種極端:一種是過度實現的終末論(over-realized eschatology),彷彿人間天堂可以在體制教會中被找到;另一種是極端的抽離主義,彷彿基督的統治沒有臨到過地上。

在這個理解中,churchless Christianity、insider movement、No-church movement可以被當成一種前教會階段(pre-church),建制教會則當成可見教會階段(visible church)。“前教會階段”被期待往“可見教會階段”移動,而兩者一同邁向終末的理想狀態。

是的,教會會令人失望、建制教會並非永恆的理想狀態、它仍可以被挑戰與修正,但我們也不該因此永遠處於沒有教會的狀態中。

 

五、互相餽贈禮物的扶持

新型態的教會(或基督徒群體)沒有立論嚴謹的教會論,但它們以存在的形式來承載一種我們過往沒有的教會想像。這些基於處境而發展出的教會形式,應該可以指出傳統教會在思考“什麼是教會”時,所沒注意到的盲點(例如在歐洲教會與社會過往是沒有太大張力)。

那就是,傳統的教會教義不是沒受處境影響,而是它與處境在某程度上同調了(例如基督教王國時代),因此盲區要到全球南方與東方基督教興起後才會被注意。

但同時,教會是從歷史中顯明出來的。任何新型態的基督徒群體,都應該在信仰的尋根之旅中,思考自己的大公性源自何處,並藉此讓自己的委身被批判、更新。不論身在那個區域,都不代表享有神學思考上的智性豁免權,反而應將所處特殊境遇視為貢獻全球教會的絕佳機會,結出處境與傳統會遇後的豐盛成果。

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會談churchless Christianity?其實純粹只是我發現這些朋友們的想法,跟這些位於中亞、印度、東南亞的基督徒的想法或實踐很相似。希望拋磚引玉,藉著提出這些想法以及挑戰,有助於我們更多、更深地思考信仰的本質、教會是什麼,等等問題。

 

作者畢業於中華福音神學院、普林斯頓神學院,曾任台灣康華禮拜堂傳道,目前於牛津大學進修。

 

註:

  1. 中文的整理與申論,請參考這篇時代論壇上由許家欣所寫的文章:“留堂會”、“離堂會”的現象和研究(https://christiantimes.org.hk/Common/Reader/News/ShowNews.jsp?Nid=155921&Pid=104&Version=0&Cid=2052&Charset=big5_hkscs
  2. Simon Chan, “Asian Ecclesiologies” 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Ecclesiolog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595-614. 另參Timothy C. Tennent, “The Challenge of Churchless Christianity: 3. An Evangelical Assessment.” in International Bulletin of Mission Research 29, no. 4 (2005): 171-77.
  3. Ralph Winter, “Eleven Frontiers of Perspective,”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Frontier Missions 20, no. 4 (2003): 80.
  4. Andrew Wingate, The Church and Conversion: A Study of Recent Conversions to and from Christianity in the Tamil Area of South India (Delhi: ISPCK, 1997).

2 Comments

  1. 如果因為法律、文化、國家、社會、職場、家庭因素,出現無教會基督徒,有教會的基督徒不妨寬容看待,可能的話給予更大的支持與協助。(列王記下5:17-19)
    如果因為“在教會中找不到上帝並且厭惡教會成員的偽善”,則另當別論。

    如果因為“另一些人則有個人生涯的考量”,(希伯來書 10:25) ”你們不可停止聚會、好像那些停止慣了的人”,就是在糾正這些人。

Leave a Reply to Gregory Lee Cancel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