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2023.07.29

傲潔

 

心肌梗塞又來襲，我十分慌恐——萬一我有個“萬一”，長期賴我照顧、有身心障礙的大兒子，該怎麼辦？

 

願得如許善終

近日接獲某位學弟的噩耗，壯年有成的他於睡夢中安詳辭世，留下多本文壇經典。聞訊不捨之餘，欣羨不已。假如我能如此蒙主寵召，該多幸運！

高齡90歲的知名電視佈道家，查爾斯•史丹利牧師（Charles Stanley, 1932-2023），於2023年4月安息主懷。一覺睡醒即與耶穌面對面；如許善終，美麗動人。這是天父為他忠心事主的一生，劃下完美句點啊！

聽聞不少人於睡夢中急性心肌梗死。十幾年前，我的摯友於夢中撒手人寰。當時年方39歲，死因也是急性心肌梗塞，毫無預警，令親友傷痛萬分。

我想像：“萬一我蒙主恩寵，一覺醒來，便與耶穌手牽手漫步天堂樂園，多美好呀！”然而，生命的長短是屬耶和華上帝的隱秘事，我無法預知。我能做的，是為障能兒子負責，預先將“後事”交代清楚。

倘若我有個“萬一”，誰能接手照顧生活無法完全自理的大兒子？

最佳人選，當然是自幼與他感情甚篤的弟弟。老么是我家唯一健康的孩子：早熟、聰穎、懂事，善解人意，更樂於助人。他小時候就承諾，要一生照顧哥哥，至今心意不變。

因此，在遺願（遺囑）中，我表明由老么承繼我微薄的存款，並代理大兒子個人的社會福利金。在我離世之後，由他全權照顧哥哥。

 

託付老么“後事”

近日翻閱舊文件，發現小兒子2022年暑假實習時，簽下的遺願書，內容是“萬一”他於實習期內不幸身故，一切薪酬全數歸媽媽所有。他用工整筆跡，在受益人欄，寫下我的全名。

我瞬即熱淚滿襟。眼前湧過幕幕往事。翌日，我端坐電腦前，細細寫下給老么的遺願函（遺書）。

* * *

我親愛的兒子：

曾幾何時，“Leave me alone!”（別煩我）成了你對我殷殷關詢的日常回應，令我感到無比孤獨！我深知你嫌我煩，厭倦我無止盡的嘮嘮叨叨。你卻不知，我還停留在往昔與你的親蜜時光，不肯遠離。那時候，我對你的百問總是不厭，你對我的絮聒多半是從。

當你長成體格魁梧的俊美少男，展現出獨立思想與個性，逐漸與我拉開距離，命我不要打攪你時，我感到好陌生！我深嘆與你關係緊密的日子逝而不返了！

  ×雙手扶持家人

打從4歲起，你已察覺哥哥需要照顧。我無法忘懷，你在渡假村的自助餐廳，兩隻小手顫巍巍、將兩杯果汁拿到餐桌上，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哥哥。

每逢哥哥手指無力拆開薯片包裝，你用小手輕輕一撕，哥哥即刻搶過整包薯片，自顧自地吃……

你年齒漸長，這雙手敏捷行走在黑白琴鍵上，演奏出無數動聽樂章。家庭風暴的幾年間，同一雙手替代爸爸，扛起家中重活。

面對幾近崩裂的家，你心痛欲絕。你把自己關在房間，用耳機塞住耳朵，拚命地彈琴。我聽著十指於琴鍵間急速的疾奔，不敢騷擾你。幾回夜闌人靜，那聲響似一道急流，緩不下來。我聽著聽著，沉沉睡去，夢見你在偌大的跑場上奮力飛奔，最後倒下來……

  ×天父的保護傘

17歲那年，你與女同學譜起第一首戀歌。猶記得你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我交了女朋友。”我喜出望外。你愕然問我：“媽媽，您為何那麼高興？我還怕你怪我太早戀愛呢！”我暗忖：“你是交女朋友，不是男朋友！我當然高興囉！”

每次你和女友約會，我有些提醒的話，本能地湧上口邊。然而我欲言又止，只能回到耶穌跟前，跪地懇祈，求主幫助你們守住分寸，切勿越界。

被你那句“Leave me alone”撞擊過無數回之後，我逐漸學會放手，不過份干涉你的事。我只時刻為你禱告，求天父成為你的保護傘。

初戀的甘甜溢滿你心，療治著家庭風暴帶給你的創傷。我感激恩主，適時為你譜奏了戀曲。

疫情封城令下，你們這對小情人，終日視訊陪伴，讀書溫習，相看兩不厭，驅散了孤獨。

當父親的心轉向、回歸家庭，你也到了離家之時。你選擇與女友到同一處大學城求學。你對感情生活無限憧憬，哪知情變如驟雨般打下來——女友以對你“沒感覺”為由，移情別戀去了。

分手當日，你打視訊給我，嚎啕大哭，說：“媽媽，我好想在您身邊，緊緊抱住您！”我心如刀割，急切想問清楚：“發生什麼事？”你卻拚命搖頭遏止我。我只好叮囑同在大學城求學的你的姐姐幫助你。

  ×何不放手一博？

失戀害你不見天日。我心痛之下，請教過來人：“如何走出情傷？“又上網搜索：“女方以‘沒感覺’為由提出分手，是什麼意思？”……

我以勸慰者之姿，嚐試開導你。你不領情，對我嗤之以鼻，更冷嘲熱諷，叫我“別管”！

兒子，媽媽當時很傷心，哭不出眼淚。幸好，有姐姐陪伴你。她熟識英國女孩熱戀退潮的心理，明白所謂“沒感覺”是無解之題，安慰你別因此失去自信心。是姐姐真心誠意的開解、鼓勵及精神扶持，你才慢慢振作起來。

現在回想，不禁怪自己失責，沒有為你把天父的保護傘撐好，反而越了界限，碰觸你的痛。我既已為你恆切禱告，何不全心信靠天父，相信祂終必領你走出情傷呢？

我們家的風暴，豈不因祂出手而止息麼？想你長大成人，我要“放手一博”，讓你在人生路上跌倒，使你從中學會負自己的責任，學會依靠天父、跟隨祂的引導。畢竟，你人生的真正導師是聖靈，不是我 。

如今，家庭風暴雨過天晴，你的情傷也事過境遷。你專注投入教會生活，與一群來自新加坡的華人留學生彼此扶持，有美好的團契。你勤讀聖經，渴慕更多認識上帝，願意討祂喜悅地待人處世。

有人向你提起前女友，你聳肩笑笑，一幅“舊事已過”的模樣兒。我恍然：自己與Z世代隔著一道鴻溝。你們的事，自有你們解決的方式。我這上世紀的母親，何須插手幹預！

×推開人間權威

最近，我讀了亨利．克勞德（Henry Cloud）寫的《改變帶來醫治》（Changes That Heal）。書中提及“青少年是推翻人與神之間阻礙的時期”，強調長大成熟“需要推開父母好像上帝一般的權威角色，上帝才能做我們的父母”。

作者引用了《路加福音》2：49：12歲的耶穌，獨自留在聖殿。約瑟和馬利亞四處找祂。對此，祂的回應是：“為什麼找我呢？豈不知我應當以我父的事為念麼？”在迦拿婚宴上，祂亦如此回應母親：“婦人，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我的時候還沒有到。”（《約》2：4）這些都說明，“耶穌長大了，祂把對父母的忠誠轉向上帝”。

我幡然醒悟：你的青春叛逆，是天父給我改掉嘮叨碎念習性的最後一次機會！

在通往成人的路上，你踩過身心劇變、思想混亂、交友挫折、學業壓力……父母的權威在你心裡搖搖欲墜。你要尋找真實的自我。困惑、憤懣、迷茫、焦慮等種種負面情緒，是要催促你更專心依靠上帝，與祂建立堅固、深厚的父子關係，更催促你將你的忠誠、順服，全然獻給為你捨命的主基督，一生一世跟隨祂。

為此，媽媽必須讓位，做你忠心的守望者，為你祈禱，求天父親自帶領你。

執筆至止，你突然來電，告訴我：“今天的考試很好，謝謝媽媽的禱告。”我又驚又喜，感覺與你心有靈犀！陪你走過了青春風暴，終於嚐到“流淚撒種，必歡呼收割”的佳美果實。

20歲的你，依然最先跟我分享一切喜與憂，媽媽仍是你人際關係裡的第一優先。我更加珍惜與你相處的時光，趁自己尚未下降到第二優先，好好享受這份失而復得的甜蜜母子情。

  ×連心無懼風浪

手執你的實習遺願書，我熱淚盈眶！原來你如此愛我！

我兒，媽媽願勇敢地放開你，讓耶穌牽過你經年為家人奉獻的手，一步一步走出祂對你的生命計劃。

你有位同屬電腦資訊系的優秀學長，信了耶穌後，獻身讀神學，立志畢生傳道。起初我婉惜：“大好人才，何不在社會幹一番大事？”如今我明白，正因“大好人才”，才選擇“上好的福分”。欣見你熱心追求真理，我心想：“天父會否託付你‘上好的福分’呢？”如果會，我不阻攔！

媽媽的這封中文信，或許你可以通過“網上自動翻譯”，讀懂八成。然而我相信，你能百分之百讀懂我的心，正如我懂你的心。我倆母子連心，走過無數風浪。今後，願你高高撐起天父的保護傘，牽著哥哥，在風雨中與主同行。我會在天家，等候你們弟兄倆凱旋歸來。

永遠深愛著你、以你為榮的

母親親筆

 

作者畢業於神學院，參與大陸及臺灣本土宣教事工。曾任基督教報社主編。現居英國，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