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舉目》官網言與思專欄2023.08.07
黃奕明
盧雲與此畫
十七世紀的荷蘭畫家倫勃朗(Rembrandt,)的名畫“浪子回頭”(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取材於聖經故事“浪子回頭”。如果您欣賞過此畫,一定會對畫中的父親與浪子印象深刻。
然而,畫中站在右邊,臉色凝重的人,是誰呢?大多數人,包括知名的靈修神學作家盧雲,認為那就是聖經“浪子回頭”故事中的大兒子。
然而,根據聖經上的記載,大兒子應該不在場啊!這於是引起了許多藝評家的猜測。有人甚至懷疑,這幅畫不是倫勃朗的親筆畫作,因為他一向忠於聖經。
其實,這幅畫是倫勃朗晚年的作品,繪於1668年。這一年9月,他的兒子提圖斯過世了。他自己則窮困潦倒,一文不名。1969年他死前的作品,反應出他內心的痛苦。
盧雲認為,倫勃朗把大兒子放在右側的觀望的位置,是超越了“浪子回頭”的字面意思,也超越了當時畫壇的傳統。盧雲對這一幅畫情有獨鍾,甚至專程到聖彼得堡的隱士園藝術館,去欣賞真跡。
這幅畫深深地影響了他的生命,甚至成為他屬靈旅程中不斷默想的主題,盧雲因而寫出了靈性經典《浪子回頭》。
在我家的壁爐上,也掛了一幅縮小的“浪子回頭”複製品。我常常對著這幅畫沈思。在倫勃朗的傳記中,他有陰暗的那一面——他不但像小兒子,把家產敗光,他心中的怨毒,更像大兒子。然而晚年,他卻像畫中幾近失明的父親。故此,與其說他畫了3個角色,不如說那是3幅自畫像,亦喻示著人性中的3個面向。
看著倫勃朗的繪畫,思索著盧雲的靈性文字,常有很多感受,在我心頭翻湧。
傷心的父親
浪子歸家的故事,出自《路加福音》15章。
耶穌又說:“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對父親說:‘父親,請你把我應得的家業分給我。’他父親就把產業分給他們。 過了不多幾日,小兒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來,往遠方去了。在那裡任意放蕩,浪費資財。 ”(《路》15:11-13)
小兒子在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要求分財產。然後又花天酒地,將財產耗盡。
若他是你的兒子,你會有什麼感受?你會怎麼處理?會打他一頓嗎?如果能打得醒還好,如果打不醒,你就永遠失去這個兒子了。
我的父親,因為自己是孤兒,格外愛子女,對我和弟弟和顏悅色、寵愛有加。在家裡管教我的,總是媽媽。爸爸就是個好好先生。
高二那一年,我因為貪玩,功課一落千丈,終於在期末考之前,要面對“3科不及格就要留級”。我知道一定考不過,就整天在家裡唉聲嘆氣。晚上睡不著,就在客廳裡走來走去……
這下終於把我爸惹火了,把我痛揍了一頓。我心裡很委屈,但也被打醒了,知道自暴自棄是沒有用的,以後必須用功。
現在我作了父親,可以體會當年我父親的心情了。人家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其實作父親的是傷心,恨鐵不成鋼!
在倫勃朗的畫中,我們就看到了一位傷心的父親!因為那叛逆的小兒子,他甚至眼睛都哭瞎了!
倫勃朗捕捉了父親傷心的神情,這讓我不禁想到,天父是否也是如此,為我們的叛逆傷心呢?
禱告的父親
“那時,大兒子正在田裡。他回來,離家不遠,聽見作樂跳舞的聲音, 便叫過一個僕人來,問是甚麼事。僕人說:‘你兄弟來了;你父親因為得他無災無病地回來,把肥牛犢宰了。’大兒子卻生氣,不肯進去;他父親就出來勸他。他對父親說:‘我服事你這多年,從來沒有違背過你的命,你並沒有給我一隻山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樂。但你這個兒子和娼妓吞盡了你的產業,他一來了,你倒為他宰了肥牛犢。’父親對他說:‘兒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這個兄弟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路》15:25-32)
大兒子冷眼旁觀,兩手合起,恰恰與左側的父子激動相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大兒子穿的袍子是紅色的,臉上的鬍子也與父親相像,但能看出,他心中充滿了怒氣。他臉上的光冷酷又沉抑,身影和緊握的雙手仍在陰暗裡。不像父親臉上的光,流經他的雙手,以溫暖的光環圍住小兒子。
這種光暗的對比,讓這幅畫充滿了戲劇性的張力。
有評論家說,畫裡,其他在陰暗中觀看這場景的僕人、使女,代表的是罪人與稅吏。而站著的大兒子,則代表了法利賽人。
這種表現方式,正是倫勃朗的人物畫作的特色。在細節中看見了畫家深入的思考。
大兒子生氣,倒也不是因為爸爸偏心,不是為了戒指與肥牛犢,而是“你這個兒子和娼妓吞盡了你的產業,他一來了,你倒為他宰了肥牛犢。”他之怒並非平白無故的,其中一大原因,是道德的潔癖——他一直努力孝順父親,也因此論斷並仇視不孝的弟弟。
大兒子的怒氣,還暴露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性格裡的刻薄寡恩。寡恩的性格,來自對恩典的漠視。大兒子以為一切都是自己該得的,所以父親欠他一隻肥牛犢,或者說,父親欠他應得的寵愛。
不但如此,他認為,弟弟不配得到任何的恩典,他只配去養豬。猶太人是不吃豬肉的,所以他的弟弟是去作外邦人的奴工。但是他活該,自作自受!誰叫他和娼妓一起花天酒地,揮霍了父親給他的一切。這就是他的下場!
一個寡恩的人,不但這樣看待浪子與罪人,也是這樣想像上帝——他相信上帝就像秘密員警、嚴厲的法官,整天盯著人。沒有恩典這一回事兒。人所得的一切,全部是用好行為換來的。
這樣的思想,其實也充斥在現今的基督教會中。我們常常忘了耶穌是怎樣斥責法利賽人的假冒為善,忘了我們自己又是怎樣白白蒙恩的。“人子來,為要尋找、拯救失喪的人。”(《路》19:10)我們竟然像大兒子一樣寡恩,要把失喪的浪子拒在門外!
面對大兒子的頂撞,父親顯出了極大的耐心:“兒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這個兄弟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路》15:32)有什麼喜樂,比得上父親看到浪子回頭呢?
對於這個故事,我還有一點個人的感受。在浪子的故事裡,該回頭的不僅是小兒子、大兒子,還有沒有寫出來的,是父親的回頭——我們總以為,那是天父的化身,但我自己卻從人性的角度看這位父親,他一定也犯過錯,不是完美的父親,且心中有怨和氣。
然而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我相信是藉著禱告,他改變了,從傷心中得醫治。動了慈心,不是偶發的。在他的心中,恐怕預演了千萬次?
饒恕是禱告的結果!畫中父親緊切摟住小兒子後背的那雙手,也是禱告的手!
動了慈心的父親
“相離還遠,他父親看見,就動了慈心,跑去抱著他的頸項,連連與他親嘴。兒子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稱為你的兒子。’父親卻吩咐僕人說:‘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來給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頭上;把鞋穿在他腳上;把那肥牛犢牽來宰了,我們可以吃喝快樂;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他們就快樂起來。”(《路》15:20-24)
盧雲特別注意到畫中父親的雙手,陽剛的左手與陰柔的右手,兩手緊緊地擁抱著回家的浪子。盧雲在《浪子回頭》中說,我們都要成為動了慈心的父親!
是的,他說的是饒恕。饒恕一點也不容易!因為饒恕是要付代價的。眼淚已經流乾了的父親,失明的父親,心中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歡迎浪子歸家,意味著可能再受一次傷,再次被孩子欺騙。
除非我們學習天父愛罪人的心,不然誰能饒恕這樣的不孝子呢?“那忍受罪人這樣頂撞的,你們要思想,免得疲倦灰心。”(《來》12:3)天父的慈愛,使我們也能成為動了慈心的父親!
一個禱告的父親,雖然經歷傷心的痛楚,但是在浪子回頭的時候,還是會慈愛地接納、歡迎!禱告的結果,不僅是浪子回家的神蹟,也包括了父親心態的改變!
沒有寄出的信
我的父親當年寫了一封信給我,卻始終沒有寄出去。我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封25年前沒有送到我手中的信。在信中,他沒有責怪我,而是寫滿了鼓勵,要我勿因挫折而懷憂喪志。
我讀著、讀著,不禁熱淚盈眶。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痛揍我一頓的父親。因為認識了天父,我的父親也動了慈心。這封信就是他的禱告!
父親過世3年後,我在一個“爸爸來坐會”的男士聚會中,哭了出來。當時大家一起聽李宗盛的“新寫的舊歌”:“一首新寫的舊歌,它早該寫了。寫一個人子和逝去的父親講和……他不等你,已來不及。他等過你,已來不及……”
聽到這裡,我就不行了,淚水潸然流下,彷彿要洗刷我的歉疚。沒想到埋藏在我心底的傷痛,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是的,他等過我,已來不及……
現在的我,已經60歲了。博士學位拿到了,大兒子也大學畢業、成家了。希望有一天,我的孩子們不必等到我走了再與我講和。我要體會天父的心意,先與自己和解,再與自己的父親和解,進而扮演一個稱職的父親,也與自己的兒女和解。
因此,當我告別中年,進入老年的時候,或許,能在第4節(籃球比賽的最後一節,編註),演出大逆轉,成為一個懂得禱告,也動了慈心的父親?不僅如此,但願我們也都能與上個世代及下個世代的弟兄姊妹和解!
迎遊子歸家,其實並不容易。我們都在找回家的路,而天父也正等候我們!
作者現在美國德州休士頓牧養教會。
Leave a Reply